近日,北霜城大雪不停。
鉛灰色雲層沉甸甸壓在北霜城上空,好似一塊巨大石板,壓得人胸口發悶,喘不過氣來。
細密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梁國賦調動兵馬消息,恰似一顆投入平靜湖面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在城中轟然炸開。
街道上,士兵們沉重腳步聲與戰馬粗糲嘶鳴聲相互交織,沉悶而有力,迴盪在城市每一個角落,令空氣中都瀰漫著惶恐不安氣息。
一隊隊身著黑色鎧甲士兵,邁著整齊劃一、剛勁有力步伐,從城中各個隱蔽角落迅速匯聚而來。
他們手中緊握長槍,槍尖在灰暗如墨天色下,閃爍森冷刺骨寒光。
每一個士兵臉上都像是覆了一層寒霜,毫無表情,空洞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讓人膽寒冷漠。
城中百姓們如驚弓之鳥,紛紛緊閉家門。
他們透過狹窄的門縫或模糊窗戶,驚恐張望著外面場景。
街道上,原本熱鬧喧囂、充滿煙火氣集市,此刻宛如一座死寂空城。
攤位上琳琅滿目貨物無人問津,攤主們早已在慌亂中匆忙收攤,帶著滿心忐忑躲回了家中。
偶爾有幾個好奇心旺盛、膽子稍大孩子,忍不住偷偷從門縫中探出腦袋,用那好奇又害怕眼神打量著這些如凶神惡煞般士兵,可還沒等他們看個仔細,就被心急如焚的父母一把拉了回去,緊接著屋內便傳來低聲訓斥和孩子委屈抽噎聲。
梁國賦即將對小石崗山的江湖勢力動手消息,不脛而走,如野火般在江湖上迅速蔓延。
本就被林去憂攪得暗流湧動、有些沸騰江湖,此刻愈發熱鬧起來。
不少江湖中人聽聞此事,紛紛在官道上徹夜疾馳,馬不停蹄趕赴小石崗山,只為爭得一處絕佳觀賞之地,想要親眼目睹這場即將到來的風雲變幻。
這幾日,林去憂依舊時不時在街道上悠然閒逛。
與城內那些惶恐不安、閉門不出百姓相比,這位白衣飄飄、氣質出眾公子哥,在空無一人街道上顯得格外惹眼,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旁人目光,也讓不少路過官兵都忍不住停下腳步,側目看上一眼。
林去憂在抗北城鬧出動靜極大,幾乎將整個城池的格局徹底洗牌。
而北霜城遠不如抗北城那般複雜,這裡江湖人士更多,單從城中那低矮平房便能略知一二。
所以林去憂走在這街道上,倒是不用太過小心翼翼。
在這座不大的城池裡,唯一讓他有所忌憚的,便只有梁國賦。
而這個年不過四十的知府,顯然是個極其聰明、心思深沉的人。
聰明人大多不會做蠢事,尤其是在關係到自己頭頂烏紗帽和身家性命的時候。
如今,梁國賦暗地裡多少都沾了些林乘意授意,此番討伐小石崗山,不僅北州人在密切關注,更是京城那位與北州江湖之間的一場博弈。
一位白髮蒼蒼、滿臉皺紋老人,拄著一根破舊柺杖,顫顫巍巍站在自家門口,望著眼前這混亂不堪場景,心中的悲憤如潮水般翻湧,不禁老淚縱橫。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失聲對著路過官兵痛罵道:“你們這幫兔崽子!想當年老子討伐莽荒的時候,你們還在你們娘懷裡吃奶!那時北州一片繁榮,風光無限,老子們走在路上都是昂首挺胸、意氣風發的!可從來沒有誰把槍頭指向自己百姓的!你們他孃的倒好,竟然把長槍對準了江湖百姓,真是給老子丟臉,給北州丟臉!”
旁邊,一位中年婦女懷裡緊緊抱著年幼的孩子,孩子被這緊張壓抑的氣氛嚇得哇哇大哭。
她一邊輕聲哄著孩子,溫柔地拍著孩子的後背,一邊不停嘆氣,眼中滿是擔憂恐懼。
林去憂在一旁將這一切看得分明,待那夥官兵離開後,便徑直走向那拄著柺杖的老人,臉上帶著溫和笑意,問道:“老人家,聽您剛才的語氣,可是曾經征討莽荒的士卒?”
那老頭斜著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林去憂,見他衣冠楚楚、氣質不凡,定是出自富貴府邸公子哥,便瞪大了眼珠,語氣中滿是不屑說道:“老子可是當年乘天陛下座下首批長槍兵,殺的全是莽荒人!”
林去憂不由一笑,說道:“那您可是老當益壯的老士卒吶!”
那老頭哼了一聲,對著林去憂冷冷說道:“瞧你這樣子,也不是城中人氏。怎么,也是來看熱鬧的?我勸你還是趕緊回去吧,北霜城的風可大得很,小心把你這細皮嫩肉的身子骨給吹散嘍。”
林去憂倒是不著急回答老頭的話,反而一屁股坐在落滿灰塵的門檻上。
他先是逗了逗旁邊那個哭鬧的孩童,說來也奇怪,原本哭鬧不止孩童,看到林去憂的瞬間,竟然止住了哭啼,大大的懵懂眸子裡閃爍著好奇光芒,好似從來沒見過如此好看的大哥哥。
待那孩子徹底安靜下來,林去憂才笑著說道:“我認識有一個老頭,估計比您年輕一些,我喚他於伯,他也曾是林乘天手底下的兵,是個牽馬伕。”
“哦?”拄著柺杖的老頭聽到這裡,才稍稍收起了那副不屑神情,正色打量起這個白衣年輕人。
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這年輕人的面容有一絲熟悉,彷彿在記憶深處曾見過一般。
林去憂卻在此刻站起身,輕輕拍了拍衣後塵土,臉上帶著笑容,說道:“剛剛老人家罵得好!現在天寧的風氣確實變了,明明北州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可終究還是變了味兒。不過老人家,也請您再等等,這天寧的天,總得有人來清掃清掃了。”
說完,林去憂便邁開腳步,緩緩離開。
聽到這話,拄著柺杖的老人才徹底回過神來,瞬間恍然大悟。
他渾身顫抖著,激動得泣不成聲,望著那漸行漸遠年輕身影,突然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下。
身後的中年婦人見到自己老爹這番舉動,也是連忙低頭跟著跪下,只聽到老人用顫抖卻又響亮的聲音喊道:“參見太子殿下!”
...
城門口,一輛輛裝滿糧草和兵器的馬車緩緩駛出,車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艱難滾動,發出沉悶而壓抑聲響。
車伕們揮舞著手中皮鞭,用力抽打在馬匹身上,催促著馬匹前行。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緊張不安,額頭上豆大汗珠滾落,與這寒冷的雪天顯得格格不入。
而那些被徵調的民夫,一個個滿臉愁容,腳步沉重地跟在馬車後面,每一步都像是拖著千斤重擔。
梁國賦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這一切,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冷笑。
他身旁,幾個謀士正低聲向他彙報著兵馬調動詳細情況,時不時用手指向遠處軍隊,小聲交談。
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朝廷威嚴,哪怕要犧牲無數百姓的安寧和幸福,他也在所不惜,在他眼中,權力不重要,小命和金錢,才是最重要。
隨著兵馬不斷出城,北霜城氣氛愈發壓抑。
梁國賦轉身看向自從那日從田府回來就一直魂不守舍兒子,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笑容,說道:“記恨上那個事事都比你強的太子殿下了?”
梁如昊連忙搖頭,神色認真說道:“要是輸給那太子殿下,我倒是心服口服,不覺得冤枉。只是這個太子殿下著實是個懂得韜光養晦的高人,三年的痴傻之舉,倒是騙了天寧不少人。”
梁國賦雖已四十歲,但臉上保養得宜,稱不上英俊,卻也不見老態,他笑著說道:“如昊,這話在為父這兒說說也就罷了,在外人面前可千萬不能亂說。你當真以為林去憂此舉能騙過多少人?前頭可是剛有一個起兵成功的林乘意,要是還被林去憂騙了的那些人,本就不是能參與這場權力博弈的人。真正看透這一切的人,大多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陛下心思玲瓏,深不可測,這天下恐怕只有他一人知曉下一步該如何走。倒是你,如若真的看破了這其中的門道,那就聽為父的話,去南州青柳書院,在那裡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梁如昊點了點頭,說道:“此番來找父親,就是要向您告別,我決定去南州書院求學。”
聽到這裡,梁國賦眼中才浮現出一抹真正笑意,這位四十歲便能坐到知府位置的南州文人,心中城府之深,只能用深不可測來形容。
他繼續耐心說道:“你能明白其中深淺,這是好事。南州也是你日後走入仕途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雖說聖上對南州文人無感,但歷朝歷代,哪怕再重武輕文,都不敢將文人的地位放得太低。天寧歷史上,可沒出過什么武宰相,一直只有文宰相。為父漂泊半生,在北霜城安家,前後做的事不知被多少百姓在暗中戳著脊樑骨罵,但爹都忍下來了。現在將你送去南州,你定要加倍努力讀書,為梁家爭光。”
梁如昊聽聞,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