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寧京城,宰相府。
清晨光線透過窗稜,灑落在書案上。
萬物剛復甦之時,這三朝老宰相便已醒來。
書房中空氣依舊帶著昨夜冷意,石博文坐於案前,背脊挺直,雙手捧起一封奏摺。
這是來自莽荒戰報,文字乾巴乏味,但他眼中神情卻沒有絲毫急躁。
每一封奏摺,他讀得緩慢而深入。
遙想當年剛入仕途,自己老師常與自己言:“簡單字裡行間,往往藏著不為人知氣息。”
他銘記於心,平步青雲,三十三歲便問鼎文臣之最,輔佐三代林氏帝王,沐浴三朝龍氣。
有人說,他入世太久,而不能脫心,手上手下沾染太多因果,不能成聖人,又有人說他,是想再五龍伴朝,以龍意養己身,最後成就聖人大道。
真正何意?
那就得問他自己。
窗外槐樹葉開始開出新枝嫩芽,春意漸濃。
石博文放下手中奏摺,目光隨意落在窗外景象上。
花園中,幾隻麻雀飛掠而過,樹影斑駁,像是褪色畫卷。
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佝僂著走向窗前,望著天邊那一抹朝陽。
原本安靜府邸也從這縷朝陽開始,有了些許人煙氣。
石博文低眉,自己在這座府邸已過半輩春秋,有千絲萬縷聯繫,三十餘歲便住進這被無數文人視為最高府邸的宰相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身居此府,雙肩可不簡單是扛著兩本書那么簡單。
文人多秋,大多不過窮酸腐儒,書未看上幾本,便開始指點春秋,當真如那藺如常,以“半本論語治天下?”還是要當那“為萬世開太平的”李載。
午後時光,他仍舊孤身一人徜徉於園中。
躺在一把太師椅上,老宰相如今還是覺得那李載的話太過磅礴誇大,初讀很是震撼,但如今再讀卻是已失當年滋味,何為萬世,又何為太平,每個人心中都不同,如何創造真正太平。
不過說到底,李載能論出那勾渠四句,已是文人之最。
仰望高空,秋風輕拂,他輕聲道:“世事浮沉,唯風景不改。”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石博文緩步回到書房。
侍女送上晚膳,燉湯香氣隨風而至,混合著淡淡柴火味。
他沒有急著動筷,靜靜看著桌上菜餚,呢喃一句:“怎么還沒來,怪事。”
又等片刻,待一切安靜下來,才低頭品味那碗湯。
夜幕降臨,庭院外月光灑下。
窗前影子逐漸拉長,書房內燭光微弱,石博文依舊未曾停下手中筆,偶爾停下書寫,抬頭望向窗外,目光穿過庭院,似乎透過那片月光,遙望著某個不再觸及往昔。
唯有這明月,依然不改。
“還以為你今日會不來,不過倒是晚了些,過了用晚膳點,便沒給你留下飯菜。”他低語,聲音輕得幾乎沒有人聽見。
門外,一身文人氣的中年將軍微微一笑,道:“不打緊。”
人到老年,講究做事規律,石博文如今能坐在天下文人共一旦,他獨佔半鬥地步,更是能用循規蹈矩形容,上午一般上朝,若無朝會便在府裡批閱奏摺,下午小憩一會,練些棋琴書畫,要說一日裡唯一空閒時間,便只有用完晚膳時分。
而這季長林倒好,想是故意與他作對,每逢這時候,有事無事便來府中打擾,這個打擾不是出自季長林口中,反而是老宰相這個主人翁口中罵出。
季長林與石博文坐於榻前,一副棋局擺在兩人面前。
棋盤上,黑白交錯,棋子如同兩軍陣列。
季長林微微皺眉,手指懸停在一顆黑子上,沉默片刻,最終才猶豫落子。
石博文目光定格在棋盤上,嘴角略微上揚,似是早有預料。
“你這一步,似乎有些太過急躁。”石博文低聲說道,聲音如細細秋風,帶著些許輕鬆,卻也有一絲深意。
季長林沒有抬頭,目光依然專注於棋盤上佈局。
他指尖摩挲那顆黑子,漆黑眸子閃動。
“急躁?”他輕笑一聲,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覺銳利,笑道:“我不過是想快些結束這盤棋,便是早些解決眼前困局。”
石博文點點頭,慢悠悠將一顆白子放置在盤中,隨即抬眼看向季長林,道:“不著急,雖說莽荒事情對天寧確實不利,但還有時間。”
他頓了頓,又道:“你看這局,雖說眼前白方佔上風,可黑方若能守住這一線,時間久了,便能反敗為勝。”
季長林露出一抹笑,道:“老宰相是話中有話,不是人人都像餘敏皇后,也不是人人都如先皇能有所隱忍。”
“話倒是不錯,但依照眼下局勢,在其位謀其職,陛下如今,確是最為合適人選。”石博文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些許深邃,道:“莽荒事,是天下事,天下事便是陛下事,眼下陛下頭疼,那整個天寧都不得安穩,你如今面臨,可不單單是這盤棋。”
季長林手指停頓一下,抬起頭,看了一眼那談不上衰老的老宰相,頷首道:“老宰相,您說得對。”
他聲音有些輕,停頓後,又繼續道:“我確實不止是在下這盤棋,打從入北州時,便一直在思索,如何打破眼下天寧局面。”
石博文聞言,目光轉向窗外。
萬籟寂靜。
“破局。”他說得很輕,“你不妨說說看,如何破局。”
季長林不著急回答,反而先是一黑子落下,才緩緩開口道:“南州學子,近年來變化多端,我一直在想,若這些年輕人,不在書院中固守成規,反而應當像棋盤上棋子,敢在去北州翻雲覆雨,北州也是如此,不再對文人嗤之以鼻,南北結合,天下便可真正大同。”
石博文神色微微一動,沒有立刻回應,只是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一笑置之,繼續落下一顆白子,道:“你總是能把這些看似簡單棋局,讀得如此深刻。”
“老宰相,陛下想得旁人不明白,作為三朝老宰相,季某不信您不明白,”季長林聲音低沉,道:“現在戰局千變萬化,理應該早做準備,司馬皇室不會給天寧有任何喘息機會。”
石博文沉默一會兒,眼中閃過一絲思索。
他又放下了一顆白子,微微傾身,望著棋盤上佈陣。
此時,局面已逐漸變得複雜,雙方陣線緊密交織,連他都未必能看清最終哪方能勝。
“太子殿下。”
石博文終於開口,季長林聽到這個熟悉名字,抬眉道:“太子殿下心思通透,莫寒從山中傳來消息,看來黃山宗秘密殿下已經知曉,以九轉乾坤丹為底,加上《萬流御劍術》做心法,日後江湖必定有殿下一席之地。”
三朝老宰相手指敲打桌面,發出規律聲響,他眼神微沉,道:“還不夠。”
“無妨,抗北城後,才是真正北州。殿下自幼在金樽之中長大,也是時候該睜眼看看,何為北州,何為江湖。”季長林點頭,語氣堅定,道:“若殿下此行能安然回來,將劍歸於餘家,天寧便真正有望。”
石博文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繼續下棋。
兩人之間氣氛,沉穩而寧靜。
棋局漸入高潮,季長林目光再次沉靜下來,盯著棋盤上黑白交織,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而石博文,依舊是那副淡然模樣,彷彿一切變化,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此話,今夜我就當你沒說過。”石博文輕聲道,彷彿在與棋盤上棋子低語,道:“只是老夫很好奇,為何你季大將軍,為何這么好看殿下,難不成殿下事成,第一個就要問罪於你。”
季長林平靜一笑,手指落在那顆黑子,道:“老宰相說笑了,您不也當過太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