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殿外,永淳公主在院子裡蹦蹦跳跳的追著蝴蝶;
後殿內,朱靈韻躲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偏殿角落裡,白鯉一言不發,靜靜護著自己懷裡的饅頭,任由拳腳落在自己身上。很疼,但有人給她說過,只要是人就會累,便連行官也是如此。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玄素頂著肥胖的身子,氣喘吁吁停下。
她猙獰道:“念你往日裡還算乖順,又是初犯,所以給你留條活路。若再有下次,絕不只是打一頓這么輕易了!你把這一地飯菜給我收拾乾淨,若我晚上來時看見一地油汙,還要再打你一頓!”
道姑們走得乾乾淨淨,白鯉扶著牆掙扎起身。起身時牽動傷口,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她抬起雙手,將自己頭頂的髮髻一絲不苟的束攏好,這才慢慢挪動著,將地上飯菜收拾乾淨。
白鯉出了偏殿,朱靈韻從後殿裡衝出來,哭著打量她:“姐你沒事吧,你別跟她們對著幹,她們會把你打死的!”
院子裡的永淳公主忽然說道:“打不死,打不死的。”
白鯉看向她:“為什么?”
永淳公主憨傻笑道:“踏進景陽宮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死了呀。現在的我們,只是過去留在這世上的遺物,已經死過一次的,不會再死第二次了。”
白鯉微微一怔,她走到永淳公主面前,幫其重新束攏起凌亂的頭髮,柔聲問道:“餓了嗎,我這裡有饅頭。”
永淳公主低頭,看著落在她指甲上的蝴蝶。她抬起手,將蝴蝶湊到白鯉面前:“你看,卓元哥哥來看我了。快,你跟卓元哥哥打個招呼。”
白鯉嗯了一聲,笑著對蝴蝶擺擺手:“久仰。”
永淳公主瘋瘋癲癲的笑了起來:“他是從嶺南飛回來看我的,厲害吧?”
“很厲害的,”白鯉從懷裡掏出一個饅頭,塞進永淳公主手中,又將另一個饅頭遞給朱靈韻:“吃吧。”
朱靈韻偷偷打量她:“姐,你沒事吧?”
白鯉笑了笑:“沒事。”
她幫朱靈韻也捋了捋頭髮:“頭髮不要亂,不然她們以為我們認輸了。”
白鯉回到後殿,靜靜地坐在通鋪上,看著天光一點點晦暗下去,先是橙紅色的夕陽照在金頂,而後是夜色籠罩大地。
……
……
酉時,宮禁外的棋盤街亮如白晝。
大明門前宮燈高掛;酒肆、茶館的簷角上掛著紅紗燈;書坊簷角青燈高懸;挑擔賣宵夜者持白紙燈籠。一時間,火光搖曳如星點,這便是棋盤街燈市之稱的由來。
而景陽宮裡,已到了熄燈的時間。
玄素坐在通鋪邊緣,斜睨著白鯉:“還不去打洗腳水?”
白鯉坐著未動。
玄素從枕頭下抽出戒尺,冷笑道:“看來你是真的長了反骨,我今天非給你身上的反骨拔掉不可。”
白鯉點點頭:“不用,我這就去。”
她轉身去了耳房,再回來時端著一盆滾燙的開水,朝玄素兜頭潑去。
玄素心中一驚,連忙拉過一名道姑擋在身前。饒是如此,她的兩條胳膊也被灼熱的開水燙傷。
被潑到的道姑驚聲尖叫,疼痛難耐。
玄素髮出殺豬似的嘶鳴,她眼看著自己雙手皮膚泛起殷紅色,火辣辣的感覺往心裡鑽:“瘋了,都他孃的瘋了!給我打她,給我狠狠地打!”
話音落時,白鯉已經躲在後殿角落裡蹲下,任由其拳打腳踢。
玄素見狀,淒厲道:“把她給我拉出來!”
一群道姑將白鯉拉出牆角,她只能蜷縮著護住臟器和腦袋,某一刻,她感覺自己某根肋骨應該是斷了。但有人給她說過,肋骨斷了只要不插進心肺,就不太礙事,起碼比斷腿、斷胳膊強。
拳打腳踢中,玄素轉頭看了一眼朱靈韻,又低頭看向腳下的白鯉挑撥道:“你倒是很願意護著她但她有沒有護著你?”
白鯉咬牙不語。
不知何時,白鯉暈厥過去。
有人小心翼翼說道:“打死人了?”
玄素心裡一驚,卻故作鎮定道:“死就死了唄,咱們景陽宮裡有不是沒死過人,還差她一個嗎……行了別打了,去給我取藥膏來!”
……
……
白鯉再醒來時,已經躺在通鋪上。
後殿裡的蠟燭已經熄滅,空氣中瀰漫著金瘡藥的味道。
黑暗中,她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轉頭看去,竟是朱靈韻躺在旁邊抹著眼淚。
朱靈韻哽咽道:“姐,我好沒用,剛才沒敢幫你……”
白鯉深深吸了口氣,她感覺到,當空氣進入胸腔時,胸腔打開,斷裂的骨頭處開始傳出撕心裂肺的疼。
她長長的出了口氣,低聲道:“沒事的,害怕是人之常情。”
朱靈韻趕忙說道:“姐,我再不給你惹事了,從明天開始,我一定好好背道經,一定好好幹活,再也不嬌氣了。”
白鯉沒有說話。
朱靈韻又說道:“姐,咱別跟他們置氣了,服個軟吧,她們真會把你打死的。”
白鯉依舊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中,朱靈韻低聲問道:“姐,你說會有人救我們嗎?劉家也沒了,太后也不知怎么的從沒來過景陽宮……你和兄長不是結識了一個名叫梁狗兒的江湖刀客嗎,還有父親當初幫助過的那么多江湖俠客,他們會不會想辦法為父親平反?”
白鯉忍著疼說道:“應是不會了。”
朱靈韻疑惑道:“為什么?”
白鯉輕聲道:“靈韻,沒有江湖了。”
朱靈韻又問道:“你和兄長還結識了那個太醫館的小學徒,他叫什么來著,好像叫陳跡?他若是往後進了京城太醫院,會不會有機會來景陽宮幫我們?”
白鯉聽到那個名字時,忽然一怔。
她只覺得好像有人一拳打進心裡,那種疼像是刻在心臟上的一樣,跳一下,便疼一下。
白鯉輕聲道:“靈韻,我們只能靠自己。”
朱靈韻哀求道:“姐,那就別和她們對著幹了,咱們在這景陽宮裡好好生活。”
白鯉看著後殿的穹頂與梁枋:“靈韻,要么活著出去,要么死在這裡,無非只有這兩種選擇,我都不怕。”
說罷,她艱難的撐起身子,從袖子裡抽出一隻午時藏起來的筷子,雙手微微用力將其折斷,留下一截尖銳的木刺。
下一刻,她忍著肋骨處鑽心刺骨的疼痛,手持半截筷子,踩著通鋪上的十餘名道姑朝玄素奔去。通鋪上傳來痛呼聲,被她踩到肚子的道姑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玄素迷迷糊糊中睜開眼,卻見白鯉的身影大步跨來,她驚慌道:“你!”
白鯉驟然撲下,手中半截筷子狠狠刺下,徑直刺進玄素的右眼中。
可原本該貫穿頭顱的筷子,被玄素雙手擋住,再也刺不下去了。
“啊啊啊啊啊!”玄素歇斯底里道:“殺了她,給我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白鯉跳下通鋪,拉開後殿的朱漆大門,光著腳往外狂奔。
月光下,她踩著地上冰涼的青磚,穿過景陽宮正殿逃亡。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為她牽著韁繩,穿過窄窄的一線天。
就在白鯉將要跨過正殿門檻時,偏殿門忽然洞開,裡面飛來一本道經,不偏不倚的砸在她小腿上。
白鯉摔倒在地,新傷舊傷一併疼得撕心裂肺。
她躺在地上,轉身看向那扇洞開的門。玄真真人手持拂塵,施施然從門內走出,在她身旁站定。
直到此時,玄素等人才追過來。
她們看見玄真,頓時面色一變,齊齊跪在地上:“無意驚擾真人清修真人恕罪!”
玄真低頭,靜靜地打量著地上爬不起身的白鯉,神情悲憫道:“聖人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這是說,對於善的人,我們要善待;對於惡的人,我們亦要善待。玄素處事不公,未以善待人,未以德抱怨,當破除心中不善,明徹己身。”
玄真平靜道:“掌嘴。”
一時間,玄素也顧不得滿臉的鮮血,忍痛扇起自己耳光,直到扇得雙頰腫起才敢停歇,血液飛濺。
玄真看著青磚上濺著的血跡,又淡然道:“將汙穢帶到三清道祖面前,再掌嘴。”
玄素咬牙再次扇起自己耳光,忽然間,她低頭在掌心裡吐出一口血來,血水裡還混著一顆後槽牙。
她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玄真,見對方那冰冷的神情,趕忙和著血將牙齒嚥了下去。
此時,玄真不再為難她,轉頭看向白鯉:“郡主屢教不改,心存大惡,似有外魔惡根入體,當為其拔除。”
玄素戰戰兢兢口齒不清問道:“當如何拔除?”
正殿之中,三清道祖像前,玄真淡然道:“蓋口舌者,出納之門戶,是非之根苗。將舌頭拔了吧。”
玄素一怔,下意識轉頭看向三清道祖像。
玄真看向她:“怎么?”
玄素趕忙道:“我等這就為其拔除外魔惡根!”
玄真轉身往偏殿裡走去,頭也不回道:“玄素,這是最後一次,若再有下次,你知道是什么結果。”
“知道!”玄素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命人將白鯉往後殿拖去。
然而就在此時,景陽宮外有人讚歎道:“好熱鬧呀!”
玄真忽然在偏殿門前停下腳步,玄素驟然回頭望去,卻見一黑衣女子揹著雙手、步履輕盈的踏進景陽宮來。
對方看了一眼地上的白鯉,嘖嘖稱奇:“景陽宮怎的變成這副模樣了,你們哪有半點修心養性的樣子嘛?”
玄素一怔:“皎兔?”
皎兔笑吟吟的跨進大殿,隨手從袖中取出一根銀針刺在玄素胸前,玄素哀嚎一聲,倒地抽搐不止。
玄真回身,輕聲問道:“十二生肖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只是我景陽宮內的事,好像不歸十二生肖管吧?”
皎兔沒有解釋自己已經不再是十二生肖,只故作吃驚道:“是我密諜司兇名不盛嗎,誰給你的勇氣這么與我說話?”
說話間,她從袖中又取出十餘支銀針,屈指彈向所有道姑。轉瞬間,所有人倒地不起,疼得冷汗直流。
玄真皺起眉頭:“你做什么?”
皎兔笑眯眯說道:“有人拜託我來看護一下白鯉郡主,我拿了他的好處剛剛晉升一級,自然要盡心盡力幫他做事。”
白鯉怔住。
皎兔靠在門框上,饒有興致的低頭看向白鯉。
“咦?”她看見白鯉手中還攥著半截沾血的筷子,彷彿又看見那天夜裡,手裡握著一枚沾血碎瓷的陳跡:“你們兩個倒還挺像的嘛!”
玄真皺眉道:“你可知我景陽宮是何地方,三清道祖面前,豈容你在此放肆!”
皎兔沒搭理她,抬頭看向正殿裡的三清道祖:“景陽宮是什么地方?讓我想想……嗯,這裡是個害人的地方。玄真啊,當年你為了不給先帝陪葬,在太后幫助下逃到這裡來,吃盡了苦頭。永淳公主愛而不得,被關在這裡逼成了瘋子。玄素就因為不小心摔碎了某位貴妃心愛之物,就被髮配到這裡。按理說大家在這應該相依為命才是,怎么反過來害別人時,還要變本加厲?”
玄真平靜道:“景陽宮裡皆是無德女子,我只是規訓她們而已。”
皎兔笑了笑:“玄真,我不是什么講道理的人,從不與人爭辯。你只需記住一件事,白鯉郡主在你景陽宮一根頭髮都不能少,不然我就想辦法把你們全都做成人彘,聽懂了嗎?你若不服,現在說一個‘不’字試試。”
玄真沉默不語。
皎兔不再理會她,而是在白鯉面前蹲下身子,笑眯眯道:“白鯉郡主長得可真美,待在這種地方遭罪實在太可惜了。”
白鯉遲疑兩息,低聲問道:“你為何幫我?”
皎兔思索片刻而後戲謔道:“我與郡主素無瓜葛,當然不會是因為同情你才幫你嘛。
白鯉輕聲道:“陳跡。”
皎兔嘿嘿一笑:“那小子雖然嘴上說得無情,但怎么逃得過女人的眼睛?我以前也以為是他出賣了靖王,但現在想來,或許另有隱情。在無念山裡見多了爾虞我詐,偶然見到這種美好的東西也會覺得新奇,郡主,好好活著吧,我也想看看他能不能救你出去呢。”
白鯉沉默不語。
此時,玄素等人疼痛停歇,玄真斜睨她們一眼:“滾去後殿。”
皎兔指著那群道姑,饒有興致問白鯉:“誰欺負你最狠?我幫你打斷她一條胳膊,小小懲戒一番。”
玄素面色一變,下意識向後退去:“真人救我!”
但玄真懷捧拂塵,並未言語。
皎兔看著玄素笑了起來:“看來就是你了。”
玄素驚呼道:“郡主,你我並無生死大仇!”
白鯉在沉默中看向景陽殿外的硃紅宮牆,她身後再次響起玄素的哀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