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歌行》 吴小五wu

夜色仍重,官府的火把將整座譚宅照亮,焰色攢動,如幽冥地火,映襯出九轉庭廊下的深潭,光影粼粼。

“你帶我來此處作甚?”沈昱舉目四望,見方寧將自己帶到了原本囚禁傅雲舟的矮庭,現下四面穿堂風過,讓他神湛骨寒。

方寧的眼裡映照出潭水裡的金紋錦鯉,光色斑駁,一隻手慢慢搭在沈昱腰間,聲音空蕩悠揚,“問這么多,下去吧你。”

她把沈昱推下潭水裡,自己緊跟著也下去了,見沈昱只短暫掙扎了一會兒,一張俊臉幽怨的瞧了眼自己,便也作罷。

方寧指了指魚群聚集的地方,帶著沈昱在湖裡遊了三里,果然瞧見水潭下一座地牢大門。

門前被銅環扣住,除了胳膊粗的鐵鏈外,只有一個魯班鎖。

雕蟲小技。

方寧心中腹誹,手裡的動作片刻不停,在她快要氣竭時,鎖裡榫卯結構被她悉數破解。

她將地牢打開,果然見潭下的湖水如江流倒灌一般,悉數澆灌到地下去,二人與地牢所在的水被抽乾,地上的空氣於他們二人來說,是救命解藥。

“好師侄,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地牢下傳來邵夫子的聲音,全然沒有死裡逃生的喜悅,反倒帶著對方寧孺子可教的

欣慰。

方寧心底暗罵一句“死老頭”,忍著冬夜被湖水浸溼的衣服,走進地牢,劈開邵夫子手腳上的鐵鏈。

沈昱跟在身後,認真觀察起這座地牢,見地牢是個四方結構,坐落在水潭的正南面,還有一個連通河渠的井口,若地牢大門打開,整座譚家的潭水都會被抽乾,更是好奇道:“這么隱秘的地方,你是如何猜到的?”

方寧若無其事道:“很多線索交織在一起。我第一次來譚家,遇到傅雲舟時,他建議我走水道逃走,我才發現譚家是活水,內外相連,但我也很奇怪,這幾日萬春城沒有下雨,天氣乾燥得很,且西面連著譚家的湖最近被百姓打水抽乾了,怎么譚家的水路不降反升?那隻能說明,除了外面的河渠外,譚家的潭水還連著別的地方,那就只有南邊的另一片湖了。整座譚家的河渠,類似於兩心壺的構造。還有一點,師叔的笛聲只響了一聲就過去了,我猜是因為笛聲被深水蓋住了。我猜測應是譚智威發現了笛聲,用原本只到脖頸的水,嗆了師叔幾口。最後,你記不記得張叔揚說過,譚老爺請的盜墓賊有邀請譚老爺去游泳,來萬春城這些日子,我多少聽聞了一些譚智威的事兒,他根本不會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也是下了水潭,才發現那些魚都往一個地方遊,才找到這座地牢的。”

“小師侄,我果然沒看錯你。從前師兄就說你會擔大任,你是渾天派的希望啊。”邵夫子見方寧對自己臉色不好,餘怒未消,連哄帶吹地朝著方寧豎起拇指。

方寧眼夾寒冰,幽幽道:“師叔,渾天派的大任就是救出喝酒誤事,失蹤五日的你嗎?”

邵夫子被嗆得閉了嘴,交代道:“我也是趕來萬春城的路上,被譚智威的盜寶隊發現,想讓我替他解答《步天歌》之惑,我不肯,他便將我關在此處。小師侄,莫擺個苦瓜臉,風水學上,臉有苦相,福分銳減吶。”

方寧神色不帶驚異,反而鎮定地在地牢裡踱步觀察道:“官府抄家,發現譚智威的寶物也不過千金,但他這些年積累的財富應遠不止這些,他會藏在哪兒呢?”

自她進入萬春城起,內宅鬥爭、官家制衡、尋龍點穴都從譚家起,譚家體量之大,已經不是一個尋常商賈之家可以容納的了。

她一寸寸敲打著鐵皮做成的地牢,在聽到一聲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悶響時,忽感不對。

方寧用小刀將那層鐵皮撬開,果然看見一本賬簿與一張《步天歌》殘頁。

她眼底亮起星火,本想認真觀察,卻聽到譚家地牢外,響起陣陣“走火”的叫喊聲,還夾著些聲嘶力竭的哭喊。

方寧三人不敢再耽擱,立刻將賬簿與殘頁收好,跑出地牢後,發現譚家已經被火勢淹埋。

火光攢動,譚家上空忽明忽暗,整座宅子籠罩在火光之下,比鳳凰的烈焰還要恐怖。

只見譚雪拿著火把,從眾人救火的隊伍中走出,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來,有些猙獰,又有些悽楚。

她似哭似笑,放聲道:“你們每個人都有秘密,都對不起我。我要你們都死。”

方寧沒心情管她,看著即將被燒成破壁殘垣的譚家,吩咐周遭的人:“帶著人儘快撤離!”

官兵把傅雲舟和褚鳳一一押解,身後還跟著褚鳳鴛葳樓裡的那些女子。

先前方寧去地牢救人時,那些女子似是打算趕來救下褚鳳,誰曾想褚鳳一心赴死,反而自投羅網了。

方寧跟在眾人身後,待一切整理就緒,才有空打開譚智威的賬簿。

上面一筆筆記載著,這些年他如何上下打點,如何將南方大多富饒城市的古玩珍寶都收歸己有的詳細情況。

可那些東西,去了哪裡呢?

方寧的視線落在官府隊伍最前的褚鳳身上,美眸一眯,與沈昱隨著褚鳳到了衙門地牢,見她已經換上囚服,為防自盡,方寧特地吩咐獄卒將她雙手雙腳用鐵鏈捆住。

“方娘子,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褚鳳抬頭,見到方寧二人時,並不意外。

方寧指了指褚鳳的胳膊,直接道:“我從前,見過這個龍紋圖形,你猜我在誰身上見過?”

褚鳳的眼裡一閃而過的殺意,但很快一聲冷笑落地,扭頭乾脆不發一言。

方寧倒也不急,尋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道:“遼國密探,大多不怕死。我猜你嘴裡一定藏著你們的秘藥,一旦咬破,見血封喉。但我也有解藥,我會救下你,然後將你和傅雲舟送回大遼。”

“你無恥。”褚鳳原本死寂一樣的面色,終究不淡定起來。

若她死在異國他鄉,遼主還會用忠君愛國厚待她的家人,但如果她原封不動地回到遼國,等待她的將是無邊地獄。

何況,還有傅雲舟。

方寧恰是看出褚鳳的軟肋,乘勝追擊道:“你將大宋無數稀世財寶,轉移到了遼國,若論無恥,我還比不上遼人。”

褚鳳似乎沒想到轉移財寶一事都能被方寧揭穿,驚疑道:“你怎知?”

方寧將譚智威的賬本丟到褚鳳腳邊,冷聲道:“譚智威記錄的寶物裡,大半我沒在譚家見到,也沒送到官員手裡,只有一種可能,它們都被掌管譚家一切內務的褚夫人你拿走了。至於你送到何處,還需要我提醒你的身份嗎?”

褚鳳似是認命般地閉上眼,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樣子。

沈昱適時補充道:“你不怕死,但有沒有想過傅雲舟的下場。他並未犯錯,不日便會被放出。那時,家族知道他與遼國密探相愛,必會將他逐出宗堂,百姓也不會接納他,愛人也已經背叛他。你猜他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嗎?”

褚鳳再睜眼時,眼底的堅決已經碎裂,輾轉片刻,撲通跪地懇求,“方娘子,沈大人。我知道你們是愛民且有情義的好官。我們雖立場不同,但世道如此,可否允我一個不情之請。”

沈昱不言不語,如立在高聳巍峨的山脈的鷹鷲,洞察一切,俯瞰眾生。

褚鳳嘆了口氣,認命道:“我交代。我確實是司宴手下的密探,離開傅雲舟後,得到上級命令,接近譚智威,迷惑慫恿他盜墓偷寶。譚智威與大宋官員亦有勾結,我並不知道具體護他的人是誰,只聽說是很厲害的大人物。我不想得罪,給主人增添麻煩。所以,譚智威每每要上交給那人的寶物,都會被我偷樑換柱。司宴說,待我等逐步掏空大宋錢財,為遼國所用之時,亦是遼國大舉進兵之日。

聽罷,方寧輕笑出聲,如沉睡之獅,睥睨著褚鳳,“大宋與遼,亦如現在的我與你。讓你們一寸,便以為自己有了佔山為王的本事,可笑可悲。”

她邁步離開地牢,臨行前還是答應褚鳳,會為她護住傅雲舟。

誠然,她與沈昱的心情並未因為褚鳳的如實交代而轉好。

確實,他們破了案子,護住了大宋威嚴,但遼國的計謀也實在陰險。

若她與沈昱並未發現,後果將不堪設想。

沈昱抬頭,見月色被雲霧籠罩,只留半輪清明月色落在地上,彎刀橫勾,落地成霜,輕嘆道:“此事,要儘快稟告聖上。”

方寧與沈昱回到客棧時,一路無言,許是多日疲乏將他們徹底榨乾。

又許是單純地,他們二人都傷寒了。

方寧打了個噴嚏,裹著衣角,頭昏沉得不行,看了眼一旁的沈昱,也沒好多少,臉紅得和峨眉山猴子屁股一樣。

沈昱揉著眉心,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走到二樓迴廊,見邵夫子的屋裡還是燈火通明,一股香甜酒氣傳來,笑道:“師叔還真是比我們這些年輕人體力好,在地牢捱了這些日子的寒,還能飲酒熬夜。”

方寧本白了個眼,就想回屋休息,手把在門前時,忽而想到什么,“不好了。”

她一腳踢開邵夫子的門,卻見屋內除了燃得將盡的油燈,打碎的酒瓶與潑灑一地的酒外,再無其他。

沈昱瞧著如此情形,瞬間腦清目明,“師叔武力不弱,怎會被人擄走?”

方寧聞著邵夫子酒壺裡的香氣,淡淡道:“他不是被人擄走的,他是暈了過去,被人扛走的。這老不死的,遲早死在酒裡。我在搜查褚鳳屋子的時候,聞到過一種異香,是一種和酒麴味道一樣的草藥。我研究了許久,都不知道有什么藥性。如今想來,應該是遼國的新迷藥,摻在酒裡,無色無味,但藥性也會隨著酒麴揮發出來,連師叔這個藥聖,都著了道。”

沈昱稍嘆口氣,見方寧臉色比惡鬼還更可怖三分,替邵夫子著補道:“師叔被關的這些日子,戒酒了好幾日,難免饞些。”

方寧扔下沈昱,一把往屋外走,只留下一句,“事不過三。再有一次,我要清理門戶!遼國約莫要放棄褚鳳了。”

說罷,她身形飛掠在萬春城中,大腦的昏漲都比不上如今她的心焦。

目的地只有一處,地牢!

然而,方寧還是來晚一步。

褚鳳的脖頸被狠力割開,血管暴露在外,連著皮肉在微弱跳動。

方寧剛想湊近,探褚鳳的鼻息,卻見褚鳳忽而張開一雙猩紅的眼。

她已經說不出話,只能用口形,緩慢說出,“往西,趙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