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緊緊抓住窗框，指尖泛白。

她強忍怒意：“我確實管不了你們要做的事。”

要毀滅拉斯波爾也好，要殺了那些村民也好。

這都不是凱瑟琳有能力去更改的事。

“但是你別忘了巴爾摩拉爾橋樑建立的初衷。”凱瑟琳感到心臟處傳來陣痛，“為了能夠使用魔法讓人類的處境變得更好，所以巴爾摩拉爾主教情願化作養料，連通兩個世界。你都忘了嗎？”

路易斯的胸口急劇起伏，他當然知道。

當巴爾摩拉爾隕落之後，這座橋樑的歸屬權重新回到了沙利葉手中。

“我確實對這個任務深感疑惑。”凱瑟琳使勁抹了一下窗框中的灰塵，“我原本以為，我是在幫助拉斯波爾村莊的居民。雖然我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生活，但至少，我為他們帶來了理想中的經濟收益。”

“是。”路易斯聲音沙啞。

“現在，你告訴我，村莊註定會化為一片廢墟。”凱瑟琳那邊傳來微不可察的風聲，拉斯波爾的夜空裡飛旋著數不清的雪花，“那么，一開始，你們為什么要讓我以為，我真的是在做一件惠及雙方的好事？”

路易斯的周身亮起一道道波光粼粼的漣漪，動物們驚恐地四散而逃。

“是我的錯。”漣漪突然消失了。

“什么？”凱瑟琳沒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路易斯自顧自地說：“是我的錯，我擔心你與考克森沼澤牽扯過多，所以提前提醒你，想讓你快點回到塞勒姆。”

“所以？”凱瑟琳皺起了眉。

“你本來就不應該知道這些事情。”路易斯眼神銳利，林中飄起的道道黑煙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等你回到塞勒姆後，你不會再想起拉斯波爾村莊，不會再好奇村民們之後的結局。”

凱瑟琳開始耳鳴，她有些聽不清路易斯的話。

“你會忘掉這一切。”路易斯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遠，“我給你的項鍊玲瓏精緻，我贈你的詩琴悅耳動聽——和它們、和你再見，啞琴、脆鏈、欺詐的心靈！”

等……等等！凱瑟琳反應過來，他一定是在唸叨那些莫名其妙的咒語！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暈倒在地，德斯巴勒風暴從她的手心掉出，滴溜溜地滾到了床腳。

“睡吧。”意識消散之前，凱瑟琳聽到了溫柔的低語。

……

“你的臉色不太好，昨晚沒休息好嗎？”看著凱瑟琳心不在焉的樣子，格蘭特問道。

這是任務倒計時的最後一天，隘口已經疏通完畢，凱瑟琳跟格蘭特坐在運送貨物的三輪電動車上，一起向交貨點趕去。

昨天下了好大的雨，凱瑟琳回過神，避開那些飛濺的泥點：“沒什么，可能只是有點消化不良。”

交貨點位於離隘口不遠的一個便利店，算是311號國家公路的一個服務區。

這樣的服務區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希斯市市政廳向來不著調，過路的行人們也就沒了顧忌，他們隨意地將車輛停在路邊，到便利店中購買愛吃的小食。

“這樣。”格蘭特笑起來，嘴角處浮現出小小的梨渦，“娜奧米的廚藝確實不錯。”

凱瑟琳沒心情跟他聊天。就在昨晚，路易斯提前將塞勒姆的座標告訴了她，囑咐她將貨物運到服務區後，就找藉口離開村莊。

就這么點小事，值得路易斯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嗎？她是不是忘記了什么？

她嘗試著回憶更多，但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從澤爾達的臥室往外看去，夜空中總是飄著白茫茫的鵝毛大雪。

凱瑟琳有些恍惚，她看到格蘭特與便利店的老闆熟稔地打著招呼，聽到格蘭特與派克羅夫特先生清晰的通話。

“……喬好像被什么事絆住了。”派克羅夫特說，“你先將東西放到庫房，我跟賈爾說一聲也就是了。”

喬是商店的接貨人，賈爾則是便利店的老闆。

格蘭特本想親自監督貨物交接，但喬遲遲不來，眼看天色不好，他只能放棄。

凱瑟琳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回到了隘口。格蘭特將手提箱還給了她：“貝芙妮，你就在這裡等車吧。”

時不時會有一些大型客運車路過這個隘口，恩尼克早就為凱瑟琳規劃了回程路線。這一次，塞勒姆的入口並不遠，只要到希斯市中換乘星軌，四五個小時之後應該也就到了。

凱瑟琳甚至不需要在外過夜。她回過神，在心裡記下那些路線：“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

恩尼克為她制定的計劃一向是最好的。

在那支生鏽的鐵箭扎進格蘭特的喉嚨之前，凱瑟琳一直是這么以為的。

格蘭特的笑容凝固了，他不知所措地捂住源源不斷的鮮血，面向著凱瑟琳，軟軟地倒了下來：“我……”

他發出破風箱般一樣的聲音，眼裡的光彩逐漸熄滅。

凱瑟琳的臉上全是溫熱的血液，她怔怔地看著山峰上的人影，一時間沒有任何動作。

一個渾身掛滿草屑的人跳了起來，他揮舞著粗劣的長弓，開心地怪叫著：“阿格瑪！阿格瑪！”

他大笑著，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格蘭特扭動著，力度緩緩減弱。

恩尼克發出陣陣警報：“格蘭特·赫伯龍，生命體徵微弱。請迅速離開這裡，凱瑟琳小姐！”

離開嗎？

確實應該離開，路易斯已經警告過她了。

凱瑟琳猛地將手提箱打開，衣物、紙巾散落一地。

她顫抖著，將裝有奧莉爾花的罐子拿了出來。潔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灑在格蘭特喉嚨處的血洞上，沒一會就完全浸沒在鮮血中。

凱瑟琳的眼淚噴湧而出，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流淚。

她手忙腳亂地撿起衣服，按在格蘭特的傷口處，希望能讓鮮血留得慢些、再慢些：“不，別這樣，格蘭特，看著我……”

格蘭特的雙手緩緩鬆開，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蹟。

幾個與他們一同前來的村民拔腿朝他們的方向奔來，為了不讓凱瑟琳錯過客運車，格蘭特先一步離開了便利店。

村民們無不驚慌失措：“快，快叫救護車！”

可是，拉斯波爾村莊地處偏遠，等救護車趕到這裡，只怕格蘭特的屍體都涼透了。

其中一個年輕男孩開始嚎哭：“格蘭特，格蘭特……”

凱瑟琳周身血液倒流，她徒勞地按住格蘭特，淺色的襯衫已經完全變了顏色。

格蘭特的傷口已經不再往外滲血了。凱瑟琳伏下身子，不爭氣地哭出了聲。

但這時，她感覺格蘭特動了：“貝，貝芙妮，我好像還好……”

格蘭特睜開眼睛，原先在他喉嚨處的猙獰血洞已經消失，雖然傷口依舊駭人，鮮血也成股地往外流淌，但傷勢竟然奇蹟般地控制住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撥號的村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知道還有沒有繼續呼叫救護車的必要。

凱瑟琳最先反應過來，她招呼眾人七手八腳地將格蘭特抬了起來：“有沒有紗布一類的東西？快，快幫他止血。”

在那支鐵箭射穿格蘭特的喉嚨之前，本也就只有凱瑟琳一人在場，其餘村民們在見到格蘭特倒地後才發覺情況不對。

而當他們終於來到格蘭特身邊時，只看到凱瑟琳用衣服牢牢蓋住格蘭特的傷處。

沒有人知道格蘭特最開始究竟受了怎樣的傷，村民們只以為血終於止住了：“天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個強健的村民將格蘭特背了起來，既然格蘭特已經恢復了神智，與其在這裡等待救護車，還不如趕緊將他帶回村莊包紮：“我先走了，你們也趕緊跟來！”

凱瑟琳雙腿發軟，跌坐在地。那支鐵箭靜靜地躺在她的腳邊，昭示著一切並不是幻覺。

她腦子裡亂糟糟的，她一面為格蘭特的死而復生感到由衷的喜悅，一面又對自己將要面臨的境地生出濃重的迷茫與惶恐。

就在剛剛，塞勒姆的座標已經從她的腦海中消失了。在她決定用奧莉爾花拯救格蘭特的那一刻，她就違背了橋樑的規定，沙利葉自然不可能繼續為她打開入口。

但是，捫心自問，在那樣的情況下，她不可能對格蘭特的死無動於衷，她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個熱心善良的青年橫死他鄉。

凱特注意到了失魂落魄的凱瑟琳，他以為凱瑟琳被嚇到了：“貝芙妮，你還好嗎？”

在施工期間，凱瑟琳與村民們朝夕相處，凱特性格淳樸，早就將她當成了值得交心的好朋友。

他笨拙地將凱瑟琳拉了起來，蹲下身，為凱瑟琳收拾著散落一地的行李：“要不，你今天還是先別回去了吧！跟我們一起去看看格蘭特的情況，順便查查到底是哪個傢伙對他下的手！”

不少村民也看到了從山崖邊跑走的奇怪背影，他們跟在格蘭特身邊，大聲咒罵著米爾德賽克斯等人。

凱瑟琳抓住凱特的手臂：“那個人大喊著‘阿格瑪’，阿格瑪，是什么東西？”

凱特恨恨地朝旁邊吐了一口唾沫：“據說這就是魔神的名字，那些瘋子整天唸唸有詞，其實就是在不停重複這個詞彙。”

凱瑟琳站起身，和凱特一起往村莊走去。

事到如今，她恐怕不能置身事外了。凱瑟琳快速地思索著，她需要一個能插手村莊事務的新身份。

……

“真是不可思議。”帕克顫顫巍巍地翻找著藥材，“血竟然止住了。你要感謝上帝，格蘭特，你能活著真是一個奇蹟。”

以傑克為首的幾人緊張地看著帕克，在他們旁邊，格蘭特面無血色地躺在簡陋的床板上。

“他還有沒有事？”見帕克一副路都走不穩的樣子，傑克連忙接過他手中的藥粉，按照帕克的指示將它們灑在傷口的四周。

“沒事了。”帕克慢悠悠地坐在搖椅上，“我得再次重申，這真是奇蹟！從來沒有人在傷到頸動脈的情況下還能像他一樣幸運。”

眾人鬆了一口氣，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一定是巴德！我不會認錯的！”凱特大聲說道。

“我覺得是塔爾頓那傢伙！他最喜歡搗鼓彈弓了！”

“我同意，巴德可沒這么好的身手。”

所有人都認為格蘭特的傷口是被石塊之類的東西所傷，畢竟，再怎么看，格蘭特的喉嚨處也只不過是破了一個有些唬人的大口子，沒有人注意到現場掉落的鐵箭。

格蘭特嚥下心中的疑惑，他試探性地摸了摸傷口處的皮肉，沒有任何感覺。

這倒是並不奇怪，畢竟，帕克為他塗抹了不少具有麻醉效用的藥粉，免得他生生疼暈過去。

可是這是怎么回事？格蘭特清楚地記得，他當時背對山崖，有什么鋒利的東西劃開了他後頸的皮肉，接著就是撕心裂肺的痛苦，鮮血瞬間染紅了凱瑟琳的面頰。

但現在，後頸的皮膚光滑如新，僅剩的傷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著，當他被送到帕克家裡時，黏在皮膚上的血液已經完全乾涸，再也沒有新鮮的血液從破口處汩汩冒出。

難道是劇痛之下產生的幻覺嗎？死亡臨近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實，格蘭特不敢確定：“貝芙妮呢？”

他聲音嘶啞，拼勁全身的力氣才讓眾人聽明白他的意思。

傑克讓開了一條道路，凱瑟琳走到他的床前。此前，她一直縮在房間的一角，雙手抱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臉色與格蘭特一樣蒼白：“你怎么樣了？”

格蘭特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我還好……”

他發不出什么聲音，艱難地比著手語：“箭呢？”

箭？凱瑟琳一陣恍惚。對，是有那么一支弓箭。

除了她，格蘭特或許是唯一察覺出端倪的人。

“箭？”帕克吹了吹嘴邊的鬍鬚，“我看你是疼傻了吧？如果你是被弓箭所傷，根本不可能活著見到我這個糟老頭子。”

凱瑟琳強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什么弓箭，那個人朝你扔了一塊大石頭，你差點就沒命了。”

格蘭特猶疑地看著凱瑟琳，但帕克說得沒錯，如果是弓箭的話，自己怎么可能活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