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容貌英俊,棕色的眉毛粗而雜亂。離他不遠處的水面上還漂著一頂牛皮製成的挺括禮帽,不難想象,在跌入水面之前,這頂帽子曾戴在男人頭上。
這不是村莊中的居民。不知為何,米爾德賽克斯沒有任何懼怕的情緒,他撫摸著男人身上價格不菲的外套,產生一種想要將它偷走的衝動。
屍體溼淋淋的,並不是特別好處理。瘦小的米爾德賽克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男人一邊的胳膊。
這么一件做工精緻的夾克,肯定能賣出一個好價錢,米爾德賽克斯開心地哼著跑調的歌謠。
但他突然停住了,因為男人的胸膛突然開始有規律地起伏。
緊接著,男人睜開了眼睛。該怎么描述那對眼瞳的顏色呢?那是一種澄澈到令米爾德賽克斯自慚形穢的蔚藍,當他憂鬱地看向你時,你會想起天邊孤高的殘雲。
米爾德賽克斯並不害怕屍體,他害怕死而復生的活人。幾乎就是一瞬間,他迅速退到兩米開外,草叢邊的蘆葦劃傷了他的衣袖,讓米爾德賽克斯本就窘迫的外表更顯邋遢。
男人坐了起來,米爾德賽克斯感覺他的動作很像千年不腐的殭屍。
他微微扭了扭脖子,米爾德賽克斯來不及逃走,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可是男人並未露出米爾德賽克斯預想中的獠牙,他稱得上禮貌地笑了起來:“你好,我是阿格瑪·赫德森。”
男人好像沒有追究自己的意思。米爾德賽克斯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米爾德賽克斯……”
看來這男人確實沒有死,米爾德賽克斯暗暗唾棄自己剛剛的愚蠢行為。
阿格瑪點點頭,並沒有追問米爾德賽克斯的形式。他站了起來,行動間帶起一片嘩嘩作響的水聲:“請問這裡是德勒星嗎?”
德勒星?那是什么地方?米爾德賽克斯也站了起來,他警惕地看著阿格瑪的背影:“這裡是艾里斯星的拉斯波爾。”
阿格瑪似乎有些錯愕,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艾里斯啊……”
他撿起那頂皮帽,將它戴在頭頂:“非常感謝你,米爾德賽克斯。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在這裡靜一靜,能請你離開這裡嗎?”
米爾德賽克斯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憤怒,這個自稱是阿格瑪的傢伙處處表現出一種主人般的氣度,這讓一向無賴作風的他十分不爽。
但米爾德賽克斯沒有選擇激怒男人,他只是沉默地走開。與此同時,落日開始緩緩沉入地平線。
在徹底離開沼澤之前,米爾德賽克斯回頭看了一眼,阿格瑪的身影與逆光的陰影融合在一起,只餘一些暗紫色的輪廓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
米爾德賽克斯朝黑暗處走去,越往裡走,滴答的水聲就越發明顯。
不知不覺間,米爾德賽克斯的身上已經掛滿了細密的水珠,這些水珠似乎是憑空出現的,畢竟在裂縫中沒有天空,自然也就不會下雨。
米爾德賽克斯再次見到了阿格瑪,他俯身下拜:“主神大人。”
山壁上傳來回聲:“米爾德賽克斯。”
祂喟嘆般地說道:“他們喝下甘露了嗎?”
阿格瑪的人形並未完全消失,他只是變成了一片漆黑的剪影。他依舊戴著初見時的那頂皮帽,陰影晃動間,隱約可見詭譎的碎片從背後噴濺而出。
“遵照您的指示,我已經將甘露分發給他們了。”米爾德賽克斯嚥了咽口水,“但是,佩德羅並沒能殺掉格蘭特,我已經將他丟入界湖,接受懲罰。”
臨近阿格瑪的地方有一片深黑色的湖泊,靠近湖面的人會聽到不可名狀的恐怖低語。犯錯的信徒們會被扔進界湖以示懲戒,能否以肉身重返岸邊則只能看他們的個人際遇。
阿格瑪停了一下,沒有關心格蘭特的情況。
“凱瑟琳呢?”祂問道。
山壁還在嗡嗡作響,米爾德賽克斯的鼻孔中流出鮮血,但他不敢擦,也不敢抬頭:“凱……誰是凱瑟琳?”
他下意識地反問道,他並不記得村莊中有一個名叫凱瑟琳的村民。
隨即,米爾德賽克斯意識到,阿格瑪並不喜歡問題。緊張之下,他的暈眩感更加強烈,他顫抖地撐住地面,努力控制搖搖欲墜的身體。
但很快,所有的不適感突然消失,米爾德賽克斯茫然地站了起來。
人形的陰影蠕動著,似乎正在關切地盯著他:“我的孩子,我的米爾德賽克斯,放鬆下來,你的所有問題我都會一一解答。”
祂彷彿變成了一開始那個彬彬有禮的男人,米爾德賽克斯誠惶誠恐地擠出一個笑容:“請主神為我解惑……”
兩側的山壁突然呈現出紛亂的影像,米爾德賽克斯勉強從其中辨認出了凱瑟琳的身形。
那些影像同樣是深色的陰影:“凱瑟琳·格林維爾,來自深淵的女兒,塞勒姆的小偷。”
“您是說那個貝芙妮·格雷格嗎?”米爾德賽克斯乾巴巴地捧場,“噢,噢,小偷?她還是一個騙子,她騙了所有人……”
原來那個小妞的真名叫做凱瑟琳。他就說,這種青春靚麗的年輕女孩怎么會莫名其妙來到拉斯波爾。
阿格瑪意味不明地注視著代表凱瑟琳的陰影:“將她帶來,帶到我的身邊。”
米爾德賽克斯正想應是,但這時,山壁中突然傳來堪稱尖嘯的迴音,那聲音非男非女,彷彿無數個冤魂同時絕望地嚎叫:“不!不!”
米爾德賽克斯的眼角也開始流血:“主神大人……”
在阿格瑪的身體中似乎存在著不同的意識,祂有時會完全地分裂成另一個性格。
阿格瑪不為所動:“照我說的去做,米爾德賽克斯。”
祂下達了另一個命令:“把喝下白色花瓣的所有人全部殺掉。”
白色……花瓣?那又是什么?米爾德賽克斯擦掉嘴角的白沫,他艱難地記下了阿格瑪的話,哪怕他根本就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
那聲音還在尖叫,阿格瑪也顯得有些厭煩。
帽簷的陰影動了動:“好了,你回去吧。”
這一次祂沒有幫助米爾德賽克斯撫平不適。米爾德賽克斯勾著身子,緩緩向外退去。
……
“這就是能燃燒出塔蒂亞娜之焰的蠟燭嗎……”
看著手中深青色的石蠟製品,凱瑟琳陷入了沉思。
將路易斯傳遞給自己的知識吸收殆盡後,凱瑟琳終於明白所謂的“昏睡”狀態究竟該如何破解。
說是昏睡,其實只不過是被高維精神力攫取住意識的結果罷了。想要避免陷入這種狀態,只要製作出能夠燃起“塔蒂亞娜之焰”的蠟燭,藉助它的庇護,就能成功脫離更強大力量的壓制。
首先,她需要準備一個純淨的蠟油容器。
什么叫純淨?凱瑟琳有些摸不著頭腦,在帕克的幫助下,她從雜物間內翻出了一個三指粗的細長竹筒,洗乾淨後,竹筒的表面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嗯,這樣應該挺純淨的吧?
接著,她又問村民們要來了一片棉質燭芯和一些大豆蠟。在將燭芯固定好後,凱瑟琳偷偷地跑到了村中一條名為“波拉”的溪邊。
按理來說,凱瑟琳應該將適當的大豆蠟加入竹筒中,接著用高溫將大豆蠟烤至凝固。但那是傳統蠟燭的製作方法,如果想要製成塔蒂亞娜之燭,則需要水的助力。
是的,沒有高溫,甚至沒有控制火焰氣味的精油,她只需要一捧盛著落日餘暉的溪水。
凱瑟琳小心翼翼地找尋著落日在水中的倒影,她不顧衣服下襬的潮溼,費勁力氣地攪亂映著完整落日的溪面。
在以一比一的比例將溪水和大豆蠟加入竹筒後,凱瑟琳將竹筒豎立在水面上。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細長的竹筒,生怕它一個不穩就翻倒下去。但奇異的是,竹筒穩穩立在了不算平靜的水面之上,以它為中心的一小片區域內,風似乎停了下來。
凱瑟琳將雙手展開,笨拙地復原著在腦海中演繹過的複雜手勢。實在不是她不願多加練習,而是夕陽之水對目前的她來說十分難得,錯過今天,就只能等明天了。
情勢緊急,凱瑟琳也不想苦等下去。在湊齊了原材料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試驗成果。
“萬木森森一片靜穆,幢幢魅影驅離身側……”凱瑟琳的手法越來越嫻熟,她下意識地念出了那些咒語。
竹筒開始旋轉,它的底部彷彿有一個高速旋轉的漩渦。一些從天際飄來的瑩綠色光點緩慢地融入水與蠟的混合液體中,本是白色的蠟身開始變得越來越青。
在最後一顆光點降落完畢後,竹筒猛地倒向一邊。凱瑟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它,沒讓多餘的溪水浸溼剛剛成形的蠟身。
她將竹筒舉了起來,蠟燭的顏色與竹子融為一體,難以分清。凱瑟琳將竹筒收進衣兜,打算先回屋中再從長計議。
夜色蔓延的速度非常快,幾乎就在五六分鐘的時間內,凱瑟琳就只能藉助不遠處的燈光才能看清遠方的路。
她拍了拍身上的蒼耳,轉身就要離開。但此時,她發現自己頭頂的影子有點不對。
凱瑟琳記得,溪邊有兩個並不粗壯的高大樹木,上面的葉片已經隨著時節的推移不斷掉光。所以,她的身前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怪異陰影。
她抬頭看去,慘白的月亮也在此時衝破雲層。一個如蝙蝠般的恐怖生物蹲在離凱瑟琳不遠處的枝椏上,靜靜地注視著她。
凱瑟琳嚇得驚叫出聲,但沒有任何人聽到她的叫喊,這裡的一切動靜似乎都被人為地遮蓋住了。
可是那不是怪物,那是一個人,一個學著蝙蝠的模樣蹲在枝椏上的人。狂風剛好掀起他過長的風衣,因此凱瑟琳將飛揚的衣襬認成了碩大的翅膀。
那個人說話了,聲音帶著令人難受的嘶啞:“晚上好,凱瑟琳小姐。”
他喊的是凱瑟琳,而非貝芙妮。凱瑟琳認出了他的身份:“柯伯萊?”
此人正是前不久在維克托家籬笆外出現的柯伯萊·坎貝爾。
柯伯萊的嘴角咧到極致,他整個身體僵立著,只有眼珠隨著凱瑟琳的動作轉動著:“凱瑟琳·格林維爾,你要跟我一起走。”
凱瑟琳瘋狂地扭動著蕾拉光環,但光環的齒輪似乎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她一時束手無策。
柯伯萊還在盯著她,凱瑟琳不敢有太過明顯的動作,她費力地召喚德斯巴勒風暴,同樣也無濟於事。
凱瑟琳心底發涼,她知道,阿格瑪注意到自己了,他一定使用了某種方法屏蔽掉了魔法的感知。
柯伯萊站直了身子,他的四肢變得很長,與正常人類簡直是天差地別。他猛地朝凱瑟琳撲來,凱瑟琳避無可避,她嚇得跌坐在地,大喊:“滾開!”
柯伯萊停住了,他本來只差一點就能掐住凱瑟琳的脖子。凱瑟琳驚恐地看到周圍的樹葉因為柯伯萊的高速動作飛旋而起,但此時,它們的速度變得很慢,慢到凱瑟琳甚至看清了樹葉上明顯的紋路。
而柯伯萊的表情也從猙獰變為疑惑,他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消失,一股莫名的推力將他猛地往遠離凱瑟琳的方向甩去。
柯伯萊重重地撞到樹幹之上,凱瑟琳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這一切都是一瞬間發生的,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落回原地的樹葉,大口地喘著粗氣。
還在哀嚎的柯伯萊被無形的力量舉到空中,這一次是路易斯的手筆。
“這人已經沒救了。”路易斯檢查著柯伯萊的氣息,他的眼球已經完全變成了枯黃色。
“他就算還能活下去,估計也是你嘴裡的行屍走肉。”路易斯似笑非笑地說,“你需要我幫你殺了他嗎,格林維爾小姐?”
凱瑟琳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她臉色蒼白:“除非你把他交給我處置,否則我沒有決定他是生是死的權力。”
“還真是個完美的標準答案。”路易斯歪了歪頭,乾脆利落地擰斷了柯伯萊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