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他們已經越過彎折的小道，往平緩的大路上走去。

凱瑟琳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條草痕，繼續跟格蘭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沒多久，他們就抵達了被堵塞的隘口。剷車上的傑克幾人已經在分發工具，招呼眾人排成農忙時組成的編隊。

隘口不大，兩邊是陡峭的山壁。暴雨將許多泥土以及斷裂的樹木沖刷到地勢較低的地方，但山坡的高度極其有限，所以工程並不浩大。

凱瑟琳蹲下身，用指尖搓起一點泥屑。

這些泥屑還帶著溼漉漉的氣息，就算只是使用普通的農具，也很快就能將它們剷平。

這就是足以掛在巴爾摩拉爾橋樑懸賞榜上的任務嗎？

見凱瑟琳面色凝重，格蘭特以為她在土壤裡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東西，也趕緊蹲下身：“怎么了嗎？”

凱瑟琳淺笑著搖搖頭：“沒事，我只是想看看這些土壤硬度如何。”

格蘭特抓了一把土壤，在手中掂量了幾下：“把它們運走不難，難的是運到哪裡。”

是這個道理。周邊山脈草木茂盛，如格蘭特這樣做一步想三步的人是絕對不會允許村民們隨意丟棄這些廢土的。

傑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早晨的陽光有種融融的暖意，將所有工作分配完畢後，傑克早已汗流浹背。

“我看，就把它們運到那個廢棄的麵包工坊吧。”傑克顯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麵包工坊？”凱瑟琳有些疑惑。

“就是我們來的路上所見到的那座廢棄工廠。”格蘭特站起身，“那裡原先的名字叫做錫安工坊，由一個叫做瑞亞·錫安的村民牽頭建造。”

在格蘭特到來之前，已經有村民想過要將村莊裡的特色產業發展成一條完整的產業鏈，瑞亞就是其中興頭最高的那個。

他拿出自己全部的積蓄，在離隘口不遠的平坦處建了一座工廠，大量招募工人，並設置了優厚的薪水，希望能將麵包生意長久地做下去。

但他忽視了一點，對村民來說，他們的貧瘠更多體現在精神方面而絕非物質。

一開始，確實有很多村民踴躍地加入工廠，但當瑞亞希望他們能夠拿出自家的麵包配方時，所有人都猶豫了。

雖然瑞亞明確地告訴他們，如果麵包越賣越好，工人的工資相應也會水漲船高，但幾乎沒有一個人願意誠實奉上自己的配方。

所有人都覺得自家的配方絕不比任何人差，白白送給工廠的話，其他人竟然也能享受同樣的待遇，那豈不是虧大了？

只有少數人家願意配合瑞亞。在上交配方後，新一輪的爭吵又開始了，他們為了誰是配方的原創爭個不停，甚至大打出手。

在這樣混亂的境地下，錫安工坊並不完善的管理機制徹底崩塌，許多工人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工廠，回到家中重新務農。

瑞亞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無法接受自己對家鄉的滿腔熱愛最終只換來這樣的結果。工坊倒閉後沒多久，瑞亞鬱鬱而終。而那座工廠的遺址保存了下來，成為膽大孩童們探秘的樂園。

格蘭特研究過錫安工坊的案例，瑞亞的舉措不是不可行，他錯在太過草率，將希望寄託於村民的“良心。”

想要重啟錫安工坊勢必付出巨大的代價，格蘭特自認已經沒有任何動力與心力去做這件事了，所以他同意傑克的提議：“確實，工坊離這裡不遠。”

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恩尼克已經將錫安工坊的所有信息傳輸給了凱瑟琳。

凱瑟琳對瑞亞感到很是惋惜，沒想到這樣偏僻的村莊也能孕育出如此熱烈的鄉土情懷。

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她正色道：“那么，按照你們的預期，大概多少天就能完成疏通呢？”

距離任務結束還剩三天。

“兩天應該足夠了。”傑克將袖口挽起，“您要是撐不住的話，就先回去休息吧，我讓凱特送您。”

凱特就是剛剛同凱瑟琳搭話的膽大男孩。凱瑟琳拒絕了傑克的好意：“不用了，我就在這裡等著吧，這也是我的工作。”

傑克沒有勉強，招呼凱瑟琳在搭好的棚子中坐下後，他就回到了隊伍中。

離開了陰鬱的村莊後，村民們顯得十分活躍，他們一邊幹活一邊大聲地談笑，為荒涼的山色增添了不少熱鬧。

在確認施工現場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安全隱患之後，凱瑟琳小心地登上不遠處的山坡，注視著考克森沼澤的方向。

天空蔚藍澄澈，怎么看都該是一個無雲的好天氣。但是考克森沼澤所在的低窪處，薄薄的烏雲纏繞不散，像是一塊還沒完全惡化的瘡疤。

凱瑟琳壓抑住戰慄的感覺，從山坡返回工地。在共同分享了簡單的午餐後，村民們繼續幹活。

凱瑟琳時不時為他們傳遞一些不是很重的工具，很快，夕陽落下，今天的工作圓滿完成。

格蘭特擰開一瓶礦泉水，依舊跟凱瑟琳步行回村。

“這工作比想象的簡單多了。”格蘭特微微喘著氣，“明天應該就差不多能搞定。”

一切確實非常順利，米爾德賽克斯等人竟然一整天都沒有出現。

“為什么在早些隘口堵塞的時候，村子裡並沒有派人疏通呢？”凱瑟琳打趣，“總不能真的是為了那90萬的報酬吧。”

格蘭特也笑起來，他的笑容中還是帶著淺淺的愁緒：“你有所不知。山洪暴發的初期，正是瘟疫肆虐的時候。”

一個月前，巴德不再遵守隔離規定，病情席捲了整個村莊。村子裡大約有六七十戶人家，接近三分之一的村民就這么倒在來勢洶洶的吉薩瘟疫之下。

“大家都害怕得整日縮在家中，誰又有心思管道路通不通暢呢？”格蘭特將手遮在額前，看向遠處影影綽綽的房屋，“就在你到來之前的一個星期左右，瘟疫突然不再傳播，幸運的村民們這才開始迴歸正常的生活。”

或許並沒有所謂的正常，米爾德賽克斯的陰謀仍在繼續。但不管怎樣，病人的數量確實沒有繼續增多。

“這倒是很不錯啊。”凱瑟琳說，對她而言，這是件好事，這意味著她的任務很快就能順利完成。

帶著這種無限接近勝利的、輕飄飄的喜悅，凱瑟琳回到肯揚特家，陪約書亞做完了今天的功課，接著回到房間，倒頭就睡。

娜奧米往房間裡放置了一個老舊的暖風機，雖然已經很久沒用了，但啟動之後，暖風機並沒什么散發出明顯的黴味，整個房間暖洋洋的，與外面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

凱瑟琳睡得很香，她夢見自己行走在一片狗尾巴草組成的花園，時不時就能看到五彩的蝴蝶。

她開心地笑著，保羅停在她的肩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不對，狗尾巴草組成的花園？這是什么很美麗的地方嗎？自己為什么一直在笑？

手心傳來持續的癢意，凱瑟琳甩了甩手，想將那株不知好歹的狗尾巴草甩遠一點。

但是沒用，越來越多的狗尾巴草圍了上來。凱瑟琳猛地坐起，不知什么時候，德斯巴勒風暴漂浮在她的左手手心，風暴的周圍環繞著纏綿的雨幕。

路易斯的聲音從風暴中傳來：“凱瑟琳？”

他好像已經等待了許久，凱瑟琳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點不耐煩。

現在是凌晨兩點。凱瑟琳抓了抓頭髮，有些憤怒：“主教大人，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說嗎？”

聽見凱瑟琳的聲音，路易斯的怒氣卡在了喉嚨，從來沒有哪個巫師敢這樣明目張膽地無視他的召喚。

十分鐘以前，他就嘗試用風暴和凱瑟琳對話，考慮到凱瑟琳可能在睡覺，一開始，路易斯只是輕言細語地呼喚她的名字。

但沒想到，哪怕他已經用上他所能喊出的最大音調，凱瑟琳依然沒醒。

森林中的動物被他驚到了，它們紛紛圍到路易斯身邊，擔心地看著他。

路易斯勉強勾了一下唇角，示意動物們不用驚慌。

他費力操縱著德斯巴勒風暴，讓它觸碰到凱瑟琳的掌心。就在他的所有耐心快要消失殆盡時，凱瑟琳終於醒了。

“哼。”路易斯自知理虧，“你的任務快要完成了吧？”

“你在監視我嗎？”睡意已經完全消散，凱瑟琳起身走到梳妝檯前，藉著月光端詳自己慘白的臉色。

“用得著監視嗎？”路易斯惡趣味地說，“只要我願意，我能聽到你發出的所有聲音。”

凱瑟琳涼涼笑道：“你總不能真的是為了跟我扯這些鬼話才把我吵醒吧？”

察覺到凱瑟琳的不快，路易斯這才感覺嚥下了一口氣：“任務完成以後，立馬回來。”

凱瑟琳挑眉：“即使倒計時沒有走完？”

“是。”路易斯毫不猶豫，“即使倒計時沒有走完，也馬上回來，我會提前告訴你座標的。”

凱瑟琳狐疑地問：“塞勒姆中有什么別的任務需要我去完成嗎？”

她可不會自作多情地覺得路易斯是在擔心她的安危。

路易斯停頓了一下：“沒有，總之你快點回來就可以了。”

他實在沒想到凱瑟琳會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完成任務，金錢果然是人類世界中的萬能通行券。

“那我有什么非得回去的理由呢？”凱瑟琳走到窗前，窗外果然飄著細細的雪花。

“那你又有什么非得留在那裡的理由呢？”路易斯有些煩躁，“是為了格蘭特嗎？你喜歡他嗎？”

凱瑟琳有些莫名其妙：“你喝醉了嗎？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啊。”

路易斯抬起頭，在樹冠的空隙中看到了皎潔的圓月。

月盤瑩潤，月色透亮，但在路易斯眼中，灰黑色的陰影早就將月亮分成了奇形怪狀的碎片。

“我已經答應過你，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冷酷，“你想留在拉斯波爾送死嗎？”

送死？凱瑟琳無端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什么意思？”

那個來自塞勒姆的魔神，想要毀了拉斯波爾嗎？

路易斯急促地呼吸了幾下：“已經來不及了，拉斯波爾註定是要被毀滅的。”

“是因為那個‘魔神’嗎？”凱瑟琳努力壓低聲音，“米爾德賽克斯說祂來自塞勒姆，祂是沙利葉嗎？”

“那不是沙利葉！”路易斯低吼，但旋即，他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總而言之，這不關你的事。如果你想救那個格蘭特，那么隨你的便，我可以提前給你座標，但你要向我保證，除了格蘭特，你不會帶走其他任何人。”

凱瑟琳漸漸冷靜下來：“你知道怎么處理那個魔神，對嗎？”

凱瑟琳手腳一片冰涼，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一切。

原來拉斯波爾已經擁有了註定的結局，怪不得這裡會被選為橋樑的目的地。

路易斯的回答出乎意料：“不，你猜錯了，我並不知道怎么處理這個‘魔神’。”

還沒等凱瑟琳回答，他繼續說：“所以我才讓你趕緊回來，這是為你好。”

從小到大，凱瑟琳已經聽過太多這樣的話。“拉斯波爾村莊最後會變成什么樣子？”

“它會化作考克森沼澤的一部分，所有居民都會死，無一例外。”路易斯吐字清晰，“但是，你不用擔心，他們會有來世的。”

這是沙利葉做出的補償。

最後一句是路易斯特意加上的，像凱瑟琳這樣的女孩很可能會對拉斯波爾村莊產生同情，但這樣的結局應該足夠撫慰她了吧？

路易斯困惑地想著。

“來世？”凱瑟琳不可置信，“你們憑什么剝奪村民現世的生命？”

“我已經說了，這與沙利葉無關。”路易斯好脾氣地說，他都沒想過自己居然還有這種耐心，“這不是我們能更改的結局。”

“與沙利葉無關的話，祂為什么會選中這裡？”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是不肯承認。

“這其中的原因非常複雜。”路易斯的心裡升起絲絲憤怒，“我早就說了，你根本沒有做好接受任務的準備！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如此固執，我一定不會讓你找到巴爾摩拉爾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