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春意》 犹鱼丝

一次又一次,沈昭嬑不記得做了多少次,也不知道過去多久了,只依稀知道,自己從發動之時,精神充沛,力量滿滿,到現在雙臂痠麻,呼吸困難,渾身虛脫了一般,也不記得過去了幾個時辰。

紅藥又給她餵了一回參湯,醫婆聲音平穩地安撫她:“王妃,生孩子都是這樣的,頭胎比較難生一些,您別緊張,也別害怕,先吸氣憋著勁兒,等肚子墜痛明顯的時候,再使勁用力……”

沈昭嬑呼吸困難,胸口窒息一般,她覺著自己不太好,聲音虛弱地問:“殿、殿下回來了嗎?”

紅藥忙說:“回來了,還在路上,小全子打發雲起去請了……”

她心裡也急,夫人發作了都快兩個時辰了,這天都黑了,殿下怎么還沒回來……

沈昭嬑點頭。

金太醫開了催產藥,沈昭嬑喝了,疼痛繼續加劇,沈昭嬑咬緊了牙關,醫婆擔心她咬到了舌頭,往她嘴裡塞了軟木塞子,讓她咬著用力。

她一次又一次地吸氣,一次一次地用力。

生孩子根本沒有疼到麻木一說,那種疼痛像潮水一般,一浪接一浪的,一浪比一浪洶湧,只有更痛,沒有最痛。

好消息是,沈昭嬑聽到齊雍叫她,她轉頭去,看到齊雍跪在床榻邊上,一臉驚慌地看著她。

她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對齊雍說:“我沒事的,沒事的,醫婆說,第一胎都會比較疼,也比較難生……我一定能生出來的……”

齊雍紅著眼眶,不停地對她說:“妱妱,別怕,你別怕,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

翻來覆去地說這些話,他彷彿已經不會說旁的話了。

這讓沈昭嬑不禁想到了前世,她中毒身亡那日,那時他抱著她,嘴裡也是不停地說著這話……

不知道,她死後齊雍是怎樣的?

沈昭嬑有些胡思亂想。

醫婆過來拉扯齊雍,讓齊雍去產房外面守著,說產房汙穢,男人待在產房裡不吉利,齊雍執意不肯出去。

醫婆沒得辦法,可殿下氣勢太強了,一直待在床榻邊上,實在太乾擾她們了,醫婆只好又說:“您待在這兒,我們都施展不開了。”

齊雍擔心妨礙了醫婆,只好遠離了床榻邊上,可那一雙眼睛,卻緊盯著醫婆們一舉一動,醫婆們頭都大了,忍不住板下臉:“還讓不讓王妃生了,你這樣杵在這兒,我們才畏手畏腳的,這要怎么接生?”

沈昭嬑突然想笑,可笑不出來。

齊雍沒辦法,被小全子拉扯出去了,可人卻守在屏風邊上,聽著屋裡的風吹草動,只差沒趴在屏風上。

此時距離昨天下午她開始陣痛,已經過去了一個黑夜,又一個白晝。

窗畔白了,齊雍守在門外,已經一天半了,最開始他還能聽到,沈昭嬑哭喊的聲音,後來沈昭嬑已經不叫喊了,不論疼得再嚴重,她也儘量忍著,因為她已經沒了力氣,哭喊會用掉她僅剩的力氣。

直到第二天下午,沈昭嬑的宮口終於開了,可沈昭嬑已經乏力,之前還能吃得下東西,現如今連東西也吃不下了。

醫婆幫沈昭嬑揉按腹部,打算為她助產,沈昭嬑感覺腰部酸脹得厲害……

疼痛加劇了,沈昭嬑痛呼:“齊雍,我疼……”

齊雍衝進產房裡,看著沈昭嬑臉色慘白,汗溼的頭髮一縷一縷地黏在臉上,虛弱得彷彿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我在,妱妱我在。”他不停地說著這話。

這是齊雍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最為漫長而煎熬的一個時候。

便是大軍被困蕭關時,他也從未有過如此慌亂失措的時候。

那時候他滿腦子都是設法突圍,突圍……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丫鬟端出去的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他是世人眼中封狼居胥,兩徵西域的戰神齊王,卻無人知道,從戎非他意,屠刀在手沾滿鮮血,也非本心。

在他被困蕭關,人生至暗的時刻,髓海之疾附骨之蛆一般,時刻折磨著他的身心,幾乎讓他陷入瘋魔。

他本以為,自己會變成麻木不仁,嗜殺成性的瘋子,兄長齊晟讓程院史為他醫治髓海之疾,他心中其實並不樂觀,只為了讓兄長放心,這才配合太醫治療,他在軍中見過太多因為患了髓海之疾,最後無藥可醫,陷入瘋魔的將士。

就沒見過治療的將士。

可他遇到了沈昭嬑。

這個少女以無比倔強,又無比脆弱的方式,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一言一行無不熨帖著他的身心,令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情與安寧。

又一盆血水端出來,汪紅一片,齊雍臉色蒼白,豆大的汗不停地從額間滾落下來,雙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迸,藏在袖子裡微微顫抖。

小全子早已經嚇得魂飛魄散,雙腿軟跪在地上,嘴裡念念叨叨地,求著諸天神佛,一會兒對面東面磕頭,跪拜,一會兒對著西邊磕頭,跪拜……四面八方都叫他一一拜了一遍,額頭都磕紅了。

沈昭嬑使了力之後,渾身癱軟在床榻上,腰間墜痛繼續折磨著她:“殿、殿下,我有沒有對殿下說我,我呃,”她挺起腰背,繼續使勁,一口氣洩完了,孩子仍沒出來,感覺最後一絲力氣,也抽走了,她轉頭,“我、我有沒有對殿下說,說……”

齊雍大吼一聲:“不要說,妱妱,不要說,我要你平安無事的,好端端地告訴我,妱妱……”

沈昭嬑感覺有些睏倦了,眼皮子打顫,她用力睜著眼睛,卻無濟於事,用呢喃的聲音說:“我好、好喜歡殿下……下輩子也、也要和殿下在一起呢。”

說到最後,她聲音宛如夢囈一般。

她閉上了眼睛,努力掙動眼皮,也沒力氣再睜開眼睛,耳畔響起了齊雍呼喚她的聲音,只是那聲音明明就在耳畔,可她卻覺得無比的遙遠,好像從遠方傳來的。

而且那聲音,也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模糊到她都快聽不清了,隱約好像是在說,要保什么……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