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屯的风》 林淮岑

馮麗被抓走之前說的那句話,一直迴盪在葛雲雀心中,她目睹了全部過程,整個人的受到了極大衝擊,連帶著精神都有些恍惚。

肖坤妻子被送往衛生院檢查,她丈夫始終陪伴在身邊,遠在縣城的大兒子也請假回來看望。

“別再想這些事情了,今天出了這么些事情,你們早些回去洗個熱水澡,放個假,休息一天再來上班。”袁松書記和民警那邊對接完,就過來找葛雲雀她們。

蘿珊和葛雲雀的表現太出乎人意料,臨危不懼,從始至終堅持本性,都是很勇敢的姑娘。

徐漫早就想走了,聞言趕緊道:“那我們就先走了。”

她挽著葛雲雀的手,拉著人往家的方向走。

“你剛才可嚇死我了,就不擔心那個瘋女人對你做些什么嘛,我都害怕死了,萬一有個好歹,我怎么跟你家人交代。”徐漫一路上都在嘮叨,這是受到驚嚇後的典型症狀,她顫抖著手給家人發消息,說起了自己遇到的意外。

葛雲雀低下頭,有些迷茫,“我有些想不通,為什么他們會這么做,明明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幸福了。”

作為和政府打交道的工作人員,她們知道阿勒屯會迎來很多的變化,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去,她們所做的每一個努力,都是在為改善村民們的生活奮鬥,可這一次的意外,讓她懷疑起了自己工作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為什么她都這么辛苦了,做了那么多事情,可還是沒有辦法拉他們出泥潭?

徐漫見葛雲雀開始鑽牛角尖,開解道:“這不關我們的事情,難道是我們沒有認真工作嘛,大家都在努力改善居住環境,都在為了生活變好而努力。你不是常去麥麥提敏大叔的絲綢工坊,每天來參觀的遊客絡繹不絕,他不還是強打著精神為遊客們講解艾德萊斯綢的歷史故事。每個人都在為奔赴美好的生活而付出自己的精力和心血,幸福之路不是那么好打通的,甜蜜家園也不是那么好建立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但是我們不放棄,其他人也沒有放棄,是他們放棄了。”

對於馮麗兩口子的遭遇,徐漫表示惋惜,主要是替他們的兩個還未成年的孩子擔憂,其他倒沒有什么了,畢竟在她看來,賭狗是不值得同情的。

賭博的人,一旦賭起來,六親不認,什么謊話都說得出口,根本就沒有心了。

所有的一切對於他們而言,都變得不重要,所有世人在意的東西,都不如牌桌上的籌碼重要,他們根本就不能被真正地稱之為人了。

徐漫繼續寬慰她,“你已經盡力了,作為普通人,我們能夠做的事情始終還是少數,只要知道自己盡力了,就無愧於心。回家好好休息,先彆著急睡覺,洗個澡吃點熱乎東西,等晚點兒再睡,省得做噩夢。”

她看過科普說,經歷過重大事件之後,人會下意識地睡覺,覺得睡著了就會得到緩解,可事實上這樣做是錯誤的,如果剛經歷過事件很快就睡覺的話,人類的大腦會將這件事放在記憶深處,從而變成一個噩夢,藏在記憶深海中,很久很久都會記得它。

所以最佳的做法是,等一段時間過後,再去睡覺。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案件的受害者大多會安排心理醫生,對他們進行一次心理疏導。

“那你回家也晚點兒再睡覺。”葛雲雀知道徐漫看似膽大,其實膽子挺小,就是年紀上去了,仗著自己比公司其他員工略長几歲,就總是大姐頭做派。

徐漫為了工作方便,和另外一個女同事住在新民宿裡體驗,她和葛雲雀回家的方向不同,半道就分散了。

臨走前,徐漫讓她給家裡人打個電話,傾述一下心事。

葛雲雀拿起手機,最後還是放了回去,她不想要讓家裡人擔憂,爸爸媽媽本來就不願意讓她跑這么遠的地方,要是知道她險些受傷,肯定會立馬讓她辭職回去。

到時候又得費一番功夫去做解釋,她沒有那么多精力了,現在只想找個地方好好躺會兒。

萊勒木沒在家,早上上班的時候也沒看到人。

葛雲雀用鑰匙打開自己房間門,關門,靜坐了會兒,她腦袋昏昏沉沉,跟塞了很多棉花進去似的,很想要躺床上睡一覺,什么都不管。

但徐漫的叮囑她不敢忘,怕這些事情全都記下來,成為心理陰影,只好打開電腦,想找個搞笑綜藝看會兒,換一下心情。

電腦屏幕上歡聲笑語,綜藝節目的嘉賓們玩兒在你比畫我猜的遊戲,不亦樂乎,她卻什么都看不進去,也沒有在想剛才的事情,就是處於一種空洞的狀態。

好像周圍的一切都騰空了,她單獨處於另一個空間之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

“咔噠”,院子門開了。

葛雲雀一下子受驚,她眼淚刷地一下子出來,頭疼欲裂,淚水一顆接一顆地狠狠砸在電腦鍵盤上,她瞪圓了眼睛,看著窗外。

沒有關上簾子,不太明亮的陽光從窗戶攀了進來,她沒有開燈,只有一個電腦屏幕發出一些光芒。

她沒有吭聲,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葛雲雀才緩過神來,她合上電腦屏幕,正打算起身去洗漱,眼前一陣黑,身子也跟著旋轉起來。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讓葛雲雀嫌棄地皺了下眉頭,耳邊傳來聽了很多遍的聲音。

“哎,人好像醒了!”

她悠悠地掙開雙眼,入目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再挪轉視線,才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徐漫趴在她身邊,旁邊的是萊勒木。

他竟然在這裡。

徐漫耐心地解釋道:“你在房間裡暈倒了,是萊勒木發現將你送到衛生院的,昏迷了快半個小時,可算清醒過來。”

“啊,是嗎。”葛雲雀想坐起來,手上剛一用力,手背就針扎般的疼,她一看竟然在輸液。

徐漫說:“你先彆著急起來,醫生說你有些低血糖,給你打了個葡萄糖,都給了錢,就全吊完吧。”

這玩意兒又不是什么好東西,不至於這么節省吧……

葛雲雀在兩人的注視下,只好又躺了回去。

“謝謝啊,我可能是忘記吃飯了,就暈過去了。”她對著萊勒木說道,記得隨手鎖了門的,他肯定是砸窗進去的。

萊勒木一臉憂色,自然是聽說了村委會發生的事情,他敬佩葛雲雀的膽大,也為馮麗夫妻倆的遭遇唏噓,村裡人都在討論他們的兩個孩子該怎么處理。

徐漫給自己找了個空床位坐下,說起了聽來的事情,“馮麗父母去世得早,她公婆也年紀大了,不事農活,管不了兩個孫子,以後恐怕全得靠村裡人幫扶。”

“馮麗他們會怎么判?”葛雲雀覺得揪心。

徐漫攤手,她也不知道會怎么判,挾持人質,惡意傷人,再加盜竊罪,破壞公家財產罪……光是她這么一數,就是好多項罪名,真是不知道他們會迎來什么樣的結局。

知道葛雲雀心善,徐漫道:“後面馮麗自己放棄武器,肯定會算她自首,判決的時候會從輕處理的。你自己身體也不好,先別想那么多了。”

葛雲雀“嗯”了聲,她體諒徐漫也受到不小的驚嚇,卻為了她,又跑到衛生院來,趕緊催促徐漫回去歇息。

“你就放心吧,我在這兒安全多了,真有什么有醫生和護士。”

徐漫確實累極了,不僅是身體上的,心靈上的折磨也不少,她沒推辭,有認識的人留下來照顧葛雲雀,她還算放心。

“有事兒再給我打電話。”

等人走後,沒多久,葛雲雀就起身。

“葡萄糖還沒打完。”萊勒木見狀要阻止她。

葛雲雀動作很快地扯了針頭,透明色的葡萄糖液體快速往下滴落,她把輸液的開關徹底關上,穿上鞋子。

“不打了,我在這兒待著不舒服,還是回家休息得好。”

醫院專屬的消毒水味道刺激著她的鼻腔,讓她心生恐懼,她只想趕緊遠離這個地方。要不是剛才徐漫還在,怕她擔憂,葛雲雀一早就掀被子走人。

呼吸著室外的新鮮空氣,她那緊繃的腦神經這才覺得稍微放鬆了些。

身後的萊勒木亦步亦趨跟著她,他見街邊有買東西的,忙叫住葛雲雀,跑去給她買了點熱乎東西,“多少吃點,否則身體受不住。”

這時葛雲雀才留意到他的一隻手上包裹著白色紗布,她驚疑道:“怎么弄的?”

“不小心劃傷了,沒什么大礙,你不用擔心。”萊勒木面露羞澀地把手抽了回去,只是讓她趁熱吃東西。

葛雲雀默默嘆口氣,應該是他聽說馮麗鬧事後就回來尋她,透過沒關簾子的窗戶看到了她昏迷過去,一時心急用拳頭砸壞玻璃,才能進來送她去醫院。

怎么這么傻,院子裡就有磚塊,葛雲雀的鼻子又變得酸澀起來,溫熱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掉眼淚,覺得這樣顯得她脆弱了。

“走吧,我們回家。”萊勒木用手掌握住她的手,堅定地站在她身旁。

路過一家新開的咖啡館,店鋪名是綠寶石,很獨特的名字,要不是飄在空氣中的咖啡味道,恐怕葛雲還不知道這家店到底經營些什么。

她側目看到了咖啡館的透明玻璃上寫的幾行字,用的俄文,翻譯成中文,意思大致是“功名利祿不過過眼雲煙,酒色財氣皆是孽果纏身,希望你能擁有自己的智慧,能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不為紅塵迷失自我,不在苦海浮沉。”

葛雲雀猶如受到洗禮一般,這句話點醒了她,社會有它的侷限性,就像她畢業時思政老師對她說的,“永遠不要喪失自我的主體性。”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人生選擇負責,因為個人選擇就代表了個人的主觀慾望。肖坤家和馮麗家同樣都曾經是貧困戶,但是兩家人的選擇不同,肖坤拿出全部家產給妻子治病,借錢養牛,辛苦工作償還欠債,勒緊褲腰帶節衣縮食都要供孩子們讀大學;馮麗一家兩口子身體健康,卻總是向村委會幹部哭慘,拿到補助就上賭桌,家務事不管,孩子不照看,全靠街坊鄰居幫襯。

最後馮麗中了彩票,十萬塊雖然對於大城市的精英家庭來說,只是一小筆錢,但對於馮麗卻是筆足以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她原本打算金盆洗手,再也不去賭了,用這十萬塊錢幫助孩子讀書,讓整個家庭擺脫困苦,無奈被自己丈夫全都賭光了。夫妻倆被迫走上了另外一條不歸路。

時代的洪流推動著人類不斷前行,個人的選擇無疑是重要的。

學法律的人在學習的過程中也會看到很多案例,會有人因此敬畏法律,也會有人因此從中鑽營,試圖謀利。

每件事都有正面和負面,我們無法決定他人從哪種視角去吸收和實踐。

回家後,葛雲雀稍作梳洗,躺在床鋪上抱著小熊玩偶,她腦海中還是閃過許多場景碎片,最初來到阿勒屯的時候,她去過馮麗家幫忙打掃衛生,清理出許多垃圾,馮麗穿著個短袖衫站在門邊看,那天的陽光強烈,馮麗抓了一把瓜子給她,她手上沒空就沒接。

“小姑娘長得蠻好看的,是從什么地方過來的?”馮麗不勉強,自個兒倚著門框,邊問話,邊嗑著瓜子。

那些瓜子皮紛紛揚揚地往下落,像是紛飛的雪花。

葛雲雀覺得這人好沒意思,別人來她家幫忙幹活,她就叉腰站旁邊看,故意裝作沒聽見,沒搭理馮麗。

“喲,小姑娘脾氣還大呢,不理我就不理吧。”馮麗也不生氣,繼續嗑瓜子,她嗑起來的時候很像只松鼠。

清理完全部雜物,葛雲雀去廚房裡打了盆水來擦桌子,桌面上黑漆漆、黏糊糊的,灰塵混合著油漬,看起來就很長時間沒有清洗了。她費了很大勁兒才把桌子擦洗乾淨,然後把所有垃圾都打包丟在馮麗家的院子外,到時候自然有垃圾車來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