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定遠元年四月二十七,高麗戰場呈現出了一種詭異的態勢。
這么個小地方,分佈著五國的軍隊,然而在前些日子的混戰之後,如今居然都安分了下來,金國在攻下高麗西京後並沒有試著繼續南下,也放棄了對開京的圍困,轉而與強渡馬訾水的遼軍血戰;魏國與倭國的軍隊在錦江防線兩側對峙,都沒有發起進攻,倭國的軍隊也沒有再繼續攻打開京,給了那些死守的高麗士卒們喘口氣的機會。
春天已經過去,高麗的春耕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等到這場戰爭結束,無論高麗還存不存在,比起那些在戰爭中死傷的數量,或許停戰後的平民會因為飢餓與疾病死去更多。
然而這種世道,五國的軍隊都沒有閒心去看他們一眼。
暫時停戰好像對於所有人來說都能接受,金國和遼國要在馬訾水南岸分出勝負,魏國需要增兵,倭國需要把搶到的東西運回國,而開京需要在持續近一個月的圍城中緩一緩,身在錦江西側大營的黎盛已經接到了好幾份來自濟州島高麗君臣的文書,都在小心恭維的同時請求他能趁這個機會馳援開京--然而黎盛連看都不想看就扔到了一邊,現在去馳援開京?這跟直接明白告訴倭人之前的議和是在耍他們有什么區別?
一幫打起仗就跑到孤島上避難的窩囊廢還是別對戰事指手畫腳了,還想教他黎盛打倭寇,這些人未免也太不夠格。
夏天的味道越來越重,走過一趟西京的趙裕又回到了魏軍大營,黎盛沒有細問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讓金軍轉頭和遼人死磕起來,畢竟黎盛雖然是個軍中刺頭,但在關於王爺的事情上,他還是一向拎得清的,有些事情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一個打仗的將領,真要一頭扎進王爺考慮的那些大事裡,最後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兩人此時正對著掛起來的地圖在推演接下來的戰事,黎盛一開始還以為趙裕真就是普通的藩王子弟,靠身份得了王爺青睞所以才當了王爺親衛,可一番交談下來,他發現趙裕的指揮功底居然意外地很紮實,而且大戰經驗豐富,堪稱一名合格的將領了,兩人的區別大概就在於黎盛不擅指揮騎兵,反而很熱衷於用海軍佔據制海權以截斷退路或者分割戰場,而趙裕則是對騎兵有異乎尋常的熱情,甚至腦海中還浮現出年輕人才會想到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
“如果,我說如果,”趙裕指著錦江防線說,“給那些戰船上的火炮安上輪子,然後用騎兵帶著快速移動,沿著這條防線來個大迂迴,那么解開京之圍就會變得無比輕鬆--我甚至還有個想法,如果騎兵不再是隻承擔奔襲、切割步卒方陣之類的責任,而是可以拉上火炮壓陣,步卒在前面衝,火炮就朝步卒前方半里的地方開轟,那么步卒破陣的速度甚至會比騎兵還要快,這道防線就會變得像宣紙一樣脆弱。”
黎盛搖了搖頭,嗤道:“還馬拉大炮?有這個功夫我為什么不讓戰船進錦江?既可以避免敵軍偷襲火炮陣地,又可以自由進退快速移動,敵軍只能瞪著眼睛捱打--你別用那個眼神看我,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是不是想說錦江水沒那么深,戰船吃水不夠,海軍就派不上用場?大錯特錯!這年頭除了咱們大魏,哪一國有正經的海軍?只要佔據了大海,敵軍就只能乾瞪眼!還是王爺遠見卓識,江南才能拉出來這么支海軍,你別看我現在暫時拿倭軍沒什么辦法,可只要我狠下心,把他們堵死在高麗也沒什么問題。”
“不上岸有屁用?”
“那你怎么不說,騎兵拉火炮替步卒轟炸開道,萬一炸到自己人怎么辦?”
“你能說出這句話就證明你沒什么見識,你要是去過北境的工業區和造作司,就知道現在的火炮改進的餘地還很大,早晚會更準、更強!步卒搭配火器,在正面戰場碾壓所有敵人才是正道,國戰就得這么打!”
“那王爺為什么還特意要讓江南組建水軍?說到底就是因為只要佔住大海,才進可攻退可守!別的不說,就現在的江南海軍,下南洋滅幾個小國沒有一點問題,你騎兵能做得到?猴年馬月才能跑到那地方。”
“你船開得進遼國?”
“你騎兵上個島試試?”
都是年輕人,一個已經帶兵一個即將帶兵,兩個人都有自己的指揮理念,黎盛是已經在江南試驗過無數次,要想震懾倭國或者南洋,必須要有強大的海軍;而趙裕則是跟隨顧懷打了那么多仗,親眼見過數十萬人混戰的場景,直到只有騎兵才是這個時代足以在戰場上一錘定音的兵種...兩人一開始還只是友好討論,到後面就變成意氣之爭,最後甚至已經快吵起來了,也沒見誰讓步半分。
還是一個親衛的話語打破了他們對於海軍騎兵誰更重要的爭論:
“報大帥,有二十餘名倭人到了帳外,求見大帥!”
黎盛心頭憋著火:“倭人?草他孃的倭人又想幹什么?”
“他們說...他們是來請賞的。”
“什么?”黎盛怔了怔,“請賞?”
自從和約簽訂,黎盛就用需要濟州島那邊高麗君臣商議的藉口把停戰的時間往後拖,一邊派海軍從江南運兵力過來,他有想過倭人發現其中的貓膩,突然就繼續開戰或者怕了撤兵,可請賞又是什么操作?
他和趙裕對視一眼,然後兩人又立刻移開視線,彼此冷哼一聲,等待著那些倭人的代表被帶進來。
很快就有一道矮小的身影走進大帳,見到一身鎧甲的黎盛,猜到這位是魏軍主帥,那個倭人還學著魏人的樣子作揖,用流利的漢語說道:
“見過將軍!”
“你們來請賞,請什么賞?”
這話問得那倭人一愣,他看了一眼旁邊眼神不善的親衛,小心地組織語言道:“中原那邊,不是和談成功,都會對參與和談的將領有封賞嗎?我家將軍聽說了這件事,便讓我們來...”
黎盛雖然識字,但他爹他爺爺都是當兵的,一家子大老粗能養出來什么正經讀書人?所以黎盛對這倭人的話一頭霧水,最後還是趙裕咳嗽了一聲,小聲提醒道:“他們說的是春秋戰國那會兒...”
黎盛明白過來,感情這幫倭人是不知道從哪兒淘弄到本關於中原春秋戰國時期打仗的史書,所以也想來要賞錢?你們他孃的還真夠實在的,這都多少年的老黃曆了--再說就算有這種事,來個把人也就夠了,你們居然派了二十多個人來?是講禮貌還是窮瘋了?
但考慮到短時間內還不能開戰,所以黎盛也沒說讓他們滾或者砍死他們之類的事情,也更別提真掏錢來賞他們,只是讓人把他們帶下去,他稍後再處理。
等到大帳空下來,趙裕突然開口:“倭人開始懷疑了。”
“嗯,我也是這么覺得,”黎盛說,“我從來沒把這些倭寇真當成傻子過...那個織田信虎一定是覺得過了這么些天,高麗還沒回信很奇怪,按道理說高麗應該才是最急的才對,他派這么些人來討賞,看著是犯蠢,其實是一種試探。”
“那賞不賞?”
“我打倭寇順手,但給倭寇賞錢這事我做不來,”黎盛皺眉,“更何況賞不賞都難辦,一旦起了懷疑,賞要被他們看成心虛,不賞又沒有議和誠意...我得好好想一想。”
這的確是個難題,由此也說明那位織田信虎雖然被芮鴻煊忽悠了一通,但並不是傻,派出這二十個人既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警告,高麗的議和國書要是還不送進論山城,那么停戰協議估計就要作廢了。
大帳裡的黎盛和趙裕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他們必須猜出織田信虎的真實想法,以此來做出合適的應對,然後多爭取一些運兵的時間--然而他們很快就不用煩惱了。
因為剛剛當著全軍的面被吊起來抽了一頓鞭子的竇學武站在不遠的地方,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這些出現在魏軍大營的倭人。
說句實話,竇學武的性格,從他之前打那場仗就能看出來,那是能動手就絕對不動腦,黎盛下了軍令他照著打就行了,那要是不下軍令呢?多半就要壞事。
此時也一樣,他剛剛在保寧吃了敗仗,被一向看不起的倭人來了個關門打狗,好不容易撐到了大軍救援,帶著一身傷回了大營差點被黎盛砍死,要不是趙裕和黎盛的其他幾個部將求情,竇學武的腦袋現在說不定都掛在了軍營門口,當然死罪雖然逃掉了,但還是捱了一頓鞭子,軍職也被一擼到底,差點就成了最底層的小兵,此時再次看到倭人,他怎么能不咬碎一口鋼牙?
性格簡單粗暴,行事遵循本能,當這么一個人向守在大營外的親衛打聽了這些倭人的來歷,得知是來向主帥“請賞”,並且主帥說待會兒再處理他們,這些信息在竇學武腦袋裡過了一圈,所能得出的結論是什么?
那當然是砍死他們--大帥不好自降身份對幾個倭人動手,那就自己來。
於是竇學武立刻召集了自己手底下的幾個人,直接闖進了那些倭人待的地方,二話不說拔刀就砍,那些倭人嚇得夠嗆,你們中原不是兩國交戰還講究個不斬來使?怎么連討賞的也砍?於是倉皇之間有人反抗有人逃跑,但礙於進大營前被收繳了武器,所以二十多個人在竇學武的追殺下,只有幾個人逃了出去,邊逃邊喊。
由於竇學武這番舉動完全就是出於“想替主帥分憂”的自發行動,根本沒和旁人通過氣,大營這一片亂起來其他人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看到幾個倭人滿地亂竄,大驚之下還以為進了刺客,於是也紛紛提起武器追殺,一番雞飛狗跳之後,二十多個進了魏軍大營的倭人一個都沒活下來。
此時趙裕和黎盛已經商量好了該怎么處理這些倭人,等到得了稟報走出大帳看到這么個場面當即就傻了眼,當竇學武這個破壞了全盤計劃的傻大粗洋洋得意上來稟報的時候,黎盛看著他的目光像是恨不得一口把他咬死。
“把他給我拉出去砍頭!”黎盛劈頭蓋臉給了竇學武幾巴掌,“把他的腦袋掛在營寨的大門上!”
見黎盛真動了殺意,見竇學武這蠢貨還愣在原地,一堆還提著刀的將領立刻上來求情的求情,告饒的告饒,總而言之就一句話,為了幾個倭人斬魏軍一員大將實在犯不上,再說竇學武這傢伙就這個性子,大家共事這么久誰不知道這是個沒腦子的?但遇上打仗最難啃的攻堅最容易死的陷陣這傢伙可從來沒推辭過啊,之前打了敗仗都沒砍頭,為了幾個倭人就把他斬了,是不是太冤了點?
說到底還是因為魏軍的全盤計劃只有黎盛和趙裕以及少數幾個人知道,為了防止消息洩露,魏軍的大多數人還真以為高麗要和倭國議和呢,魏軍登陸也就是走個過場,到時候人家談妥了拿了錢就回家--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們要替竇學武求情了。
然而黎盛這一次似乎鐵了心要殺竇學武,見幾個將領跪的跪抱大腿的抱大腿,他拔出刀就要自己動手,最後還是趙裕看不下去了,拉住他袖子輕聲道:“他們不知道議和是假的,真為了幾個倭寇斬了將領,軍心必亂!”
黎盛冷冷地掃了跪在地上聳頭搭腦的竇學武一眼,最後還是收起了刀,只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五十軍棍,軍職直接削到底,從今以後就負責在軍營餵馬,此事才算了結。
五十軍棍打下去,鐵打的漢子也得丟半條命,這個懲罰不可謂不狠,然而回到大帳的黎盛和趙裕卻知道,比起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竇學武挨這五十棍還真不冤。
“現在兵力達到了多少?”
“依舊不到四萬,”黎盛看著地圖,“荊湖兵要先到江南,再上海船,渡海過來又要好幾天,更別提多有士卒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最後勉強也就能湊夠五萬。”
“還是太少了點,高麗戰場上五國軍隊混戰,兵力一定不能差太多--倭國那邊的事怎么辦?”
不提還好,一提黎盛又是一肚子火:“還能怎么辦?殺都已經殺了,總不能去和倭人說,這是一個誤會,我本來打算出其不意,再過些日子才撕破和談協議進攻,所以讓他再派幾個人來,咱們再談談?”
趙裕苦笑道:“只要那些倭人還是正常人,這事就沒指望了,看來咱們的算盤落空了。”
“那就做好開戰的準備吧,先下手為強,等明日整頓了兵力,便進攻錦江防線,”黎盛說,“只希望倭人還能因為這破事驚疑不定兩天。”
此時在黎盛和趙裕的心裡,和談的破裂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忽悠來忽悠去,也就忽悠出來十來天的時間,有用但還不夠有用,照眼下這么個情況,今晚就再打起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這世上的事有時候還真會讓人捉摸不透。
當前去討賞的倭人死在魏人大營的消息傳到論山城後,織田信虎和一眾倭將都愣住了,他們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直到再三確認,才一個個面面相覷,半天沒說出話來。
最後也不知道是誰開的口:“這是怎么回事?”
派倭人前去討賞的確是試探和催促,畢竟這和談也談妥十來天了,高麗那邊動作怎么這么慢?倭將們甚至有點疑惑現在到底被入侵的是高麗還是倭國,怎么都快滅國了還一點不慌呢?
這時候有個天才提出了派人去請賞,順便催促一下高麗趕緊滾過來當面籤國書的想法,於是二十多個倒黴蛋開開心心地出發了,結果傳回來的消息居然是魏人把他們砍死在了大營裡。
“難道是魏國想翻臉?”
“不對啊,翻臉砍死那些人做什么,不應該直接進攻錦江么?”
“可好端端的他們對討賞的人動手幹嘛...”
“我知道了!”有人大喊一聲,“肯定是他們都是粗人,沒讀過書,所以禮數不周到,才讓魏人動了怒!”
織田信虎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說,這是個誤會?”
這番對話如果被黎盛和趙裕聽到,估計會直接傻在當場,然而事實證明他們還是不夠了解倭國,或者說,瞭解倭人。
在漢人看來,派出去的使臣被殺了,那就相當於是把中原王朝的臉面放在地上踩,國力弱小比如當初的大魏那樣也就罷了,國力強大比如漢朝,你看看大漢的軍隊會不會直接壓你們臉上?“犯我強漢雖遠必誅”這話就是不知道多少不信邪的國主的血寫出來的。
然而倭人就不講究這些,大概是現在倭國還流傳著盛唐的那些風物的原因,很多人對中原王朝的觀感就是兼具敬而遠之的畏懼與想要模仿的憧憬,再加上現在倭國諸侯並起一片亂戰,能混上來的都不是什么書香門第而是草根兵痞,久而久之在魏人面前就多出了種自卑。
自卑的表象下是貪婪,然而貪婪在當初的江南倭患中被打沉了下去,所以就剩自卑了。
魏國的海軍至今還飄在海面上,步卒又直接堵到了錦江防線旁邊,在倭人看來,如果魏國要翻臉,那么最應該做的就是直接進攻,殺幾個討賞的倭人算什么事?
所以織田信虎帶著一群倭將聽到派去的人被殺了的消息,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就開始琢磨,想來想去,一拍腦袋,明白了:嗯,一定是誤會
說不定就是說錯了什么話衝撞了魏人的主帥,或者是手腳不乾淨拿了什么東西--這是很有可能的,因為派去的那些人都還算機靈,說白了就是當兵前都比較喜歡偷雞摸狗,要不是走南闖北有點見識又會點漢話,派他們去幹嘛?
能產生這樣的想法,說明這幫倭人們對於大魏江南發生的那些事情有很清楚的認知,尤其是織田信虎,按道理來說在倭國百戰百勝的他絕對不可能是這么抽象這么善於給敵人找理由的人,然而魏國的海軍實在太強了,強到讓他這個倭軍主帥根本不敢去想魏國徹底翻臉的可能性。
沒辦法了,經過一番討論,織田信虎決定,再派幾個人過去,而且這次為了避免再發生什么誤會,他還派上了自己的親信。
此時距離那二十幾個倭人被竇學武砍瓜切菜一樣弄死才僅僅過了一天,當整個魏軍大營都開始埋鍋做飯,黎盛已經換上鎧甲準備發起對錦江防線的進攻時,第二批倭人到了。
而他們的任務,不是宣戰,也不是復仇,卻是澄清誤會。
誤會?黎盛和趙裕目瞪口呆。
他們對視了一眼,一齊沉默下來,進了大帳的那個倭人還有些忐忑,忙問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合禮數,而趙裕的反應要快些,給了黎盛一肘,反應過來的黎盛在短暫的茫然過後,立刻笑容滿面地準備請這位倭人吃飯。
並且在席間確認了織田信虎的疑問:沒錯,就是誤會。
既然是那二十多個倭人喪心病狂到想要在魏人的大營裡行竊,這才被當成蟊賊亂刀砍死,那么就沒事了,織田信虎的親信肉眼可見地放鬆了下來--只要不是和談大事出了問題就行,誤會總是難免的,死了也就死了吧。
他帶來了織田信虎的話,希望高麗方面能加快些速度,倒不是倭軍搶夠了想要徹底停戰,而是後方的諸侯們等不及了,當聽說高麗有意和談割讓錦江以南的三道給倭國時,以往打生打死的諸侯們眼睛都綠了,幾乎沒經過什么討論,就得出了一致的意見:一定要籤!並且要儘快籤!原本只是想要搶一把,結果現在居然能白拿倭國三道土地,這不是天大的好事是什么?
面對倭國主帥的催促,黎盛表現得很鄭重,他表示最多還有七天,如果高麗君臣再拿不出個章程來,那么大魏就要替高麗拿主意了,反正能不動兵打生打死對大魏來說也是好事,所以讓倭國的人放心,和談是一定有希望的。
雙方在席間進行了友好的談話,並且就議和之後以錦江為界倭國與高麗間可能產生的爭議或者合作進行了安排與展望,他再三表示在高麗的使節正式前往論山城和談時,他也會出席,到時候再好好和織田信虎這位素昧平生但惺惺相惜的將領喝頓酒,而且在倭國的幾個人臨走前,黎盛還給他們包了個大紅包。
--好些見過黎盛在江南是怎么把倭寇當狗一樣殺的將領寒毛都豎起來了。
等到將那一行代表織田信虎而來的倭人送走,剛剛還彬彬有禮的大魏主將黎盛臉一下子就變得冷若寒霜,他回頭看著麾下諸將,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輕聲道:
“還有七天。”
...
大魏定遠元年五月初五,又是一年端陽節。
換作以往,哪怕是再嚴厲的將領,在過節時軍中也會分些酒水,或者加一頓餐,以此來讓出徵在外的士卒們稍稍壓下些厭戰的情緒,以前在江南時,黎盛雖然操練麾下將領士卒都堪稱要命,但過節時也會老老實實給士卒們放一天假--然而今天在高麗的魏軍士卒們卻是享受不到這待遇了。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黎盛看著身邊幾個臨時找來充數的高麗人,又掃了一眼外表看起來風平浪靜,實則裡面的大軍已經完成整軍的大營,揮下了馬鞭。
他要去赴某個人的約。
今天是倭國和高麗正式議和的日子,地點定在了錦江岸邊,那裡已經搭起了高臺,當黎盛和幾位高麗“使節”出現在那列陣的倭人們面前時,黎盛看到了堪稱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情。
事實證明倭人在做小事上是真的挺認真,為了迎接來和談的隊伍,整個錦江防線外圍都張燈結綵,在通往高臺的路上,還找了一群人,穿得花枝招展地在路邊迎接,看那載歌載舞的整齊模樣,說不定事前還彩排過。
黎盛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倭國人居然能搞出這種場面來,他
但為將者的本能讓他極快地反應過來,還需要個屁的假高麗使者吸引倭人注意力,倭人這幫缺心眼為了抖威風把兵力鋪開在了西岸!這彩旗飄飄、夾道相迎的場面,跟對著魏軍大喊“來殺我”有什么區別?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只要能一鼓作氣衝過錦江防線,論山城彈指可下,通往開京的道路即將打開!
他猛地抬手下達了全軍總攻的命令,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身後的大軍也同樣驚呆了,命令的傳遞居然還晚了幾分--任誰握著刀殺氣騰騰地跑過來,沒看見拿著武器的敵人,卻看見一群身著怪異的人在路邊又唱又跳,都得心裡沒底。
這場面別說見了,聽都沒聽過,連一些將領也瞪大了眼睛準備再看看,而旗號的傳遞也就是晚了這么片刻,就讓對面的織田信虎反應了過來。
議和就議和,帶那么多兵幹嘛?
織田信虎大叫一聲不好,立刻傳令全軍警戒,別迎了對面是來打仗的!此時有倭人反應了過來,轉身就往對岸逃,帶得整個抖威風的軍陣都亂了起來;也有魏軍將領只盯著旗號,在看到主帥傳令進攻的第一時間就二話不說抄起刀往前趕,整個錦江岸邊此時亂做了一團,然而從天上看下去,大體上還是倭軍在逃魏軍在追--畢竟一方有備而來,一方還以為過了今天就不用打仗了,誰先慌起來連想都不用想。
隨著最前方的兩軍步卒對撞在一起,這場面傻子也明白怎么回事了,站在高臺下的織田信虎不愧是能在亂世裡活這么多年的人物,見勢不對就上馬逃向對岸,想要趕回論山城關上城門,只要論山城不丟,錦江防線就不會被魏軍徹底掌控,這幫背信棄義的王八蛋就沒辦法趕往開京--他是這么想的,然而黎盛還沒上戰場就知道準備了這么多天,鋪墊了這么多天,好不容易湊齊了四萬兵力,他今天不僅要啃下錦江防線,還要論山城,以及織田信虎的命!
此時織田信虎如果能聽到黎盛派騎兵來追他的軍令,估計很想問一句,說好的惺惺相惜呢?說好的喝一頓酒呢?倭國國內那些諸侯不要臉喜歡搞暗殺偷襲也就算了,怎么連大魏這種天朝上國也玩起了這一套?
可他不知道的是如果換做那些迂腐的讀書人在這兒,可能確實會講這一套,然而來的是親眼見過倭寇襲掠大魏沿海,甚至將他生長的那個村子屠戮一空的黎盛。
他壓下了進攻把倭人殺光的慾望,他好聲好氣和織田信虎的使者說話,他對著高麗的地圖冥思苦想久久不能入睡,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等著親手把這些倭人埋進土裡。
臉面?那是什么東西?
只要能贏!只要能把這些倭人全部弄死,就算他黎盛日後被史書記載“言而無信,背信棄義”又如何?
他只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給倭人留下足夠慘痛的回憶就夠了。
除了正在同樣向保寧鹽田發起進攻的一萬步卒,黎盛帶過來的大軍有三萬,三萬步卒盡數壓上,彷佛一片烏雲蓋向了搖搖欲墜的錦江防線,黎盛親自帶兵衝擊河岸,在越過錦江的時候,他仰天長笑,知道自己這一個月來的辛苦等待,終於要在今天開花結果!
此時被幾十個騎兵攆得狼狽不堪的織田信虎已經遙遙看見了論山城的城門,如同他想象的那樣,城門大開,毫無防備,一旦魏軍越過錦江到達此處,甚至都不用攻城,論山城就要易手了。
當然,織田信虎還想到了更多,他想到了魏軍已經攻下的大興山脈隘口,以及此時可能已經被突破的錦江防線,還有那前些日子便被魏軍圍住的保寧、葛麻嶺,今日魏軍撕毀停戰協議主動進攻,這些地方...怕是都保不住了。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魏軍可以藉助步卒和海軍完全封鎖黃海通道,壓制高麗西海防線,意味著魏軍真正可以威脅錦江防線後已經被倭軍攻下的高麗腹地,意味著忠清道的陸路樞紐與政治中心將會被魏軍控制,意味著魏軍...找到了打穿七百里替開京解圍的路!
此時的織田信虎心中除了恐懼與懊悔外再無他物,他回憶起這些時日的試探與慶幸,猛然意識到自己這一次之所以會被騙得這般慘,就是因為他潛意識裡覺得一旦開戰,倭軍必然會被魏軍趕下海,他想鞏固已有的戰果,不想徹底激怒大魏這個龐然大物,也許比起高麗君臣,更想議和的是他,所以才會被耍得團團轉!
還沒打就怕輸,怎么可能不輸?
當然,這個時候再去想這些已經沒用了,織田信虎唯一還能期待的便是保住論山城,這樣起碼可以在魏軍進軍的路上紮下一顆釘子,讓他們不敢肆無忌憚地馳援開京,織田信虎有信心回到城內後,可以藉助城池兵力將魏軍擋下,然而當他策馬奪路狂奔時往後望了一眼時,一股讓他幾乎窒息的絕望感便湧了上來。
魏軍追上來了,不對,應該說,錦江防線已經完了。
至少有幾百騎--或者更多綴在了他身後,如果他能進城,那么這幾百騎也能進城,就算奪不下城門,但至少可以拖到後續魏軍兵力到達,這也就是說,除非論山城從此刻就開始關閉城門,才有可能將魏軍擋在門外,然而這樣的話他就沒辦法入城了。
織田信虎只是片刻就做出了決定,他讓身邊的幾個親衛打起旗號,齊聲大呼倭語,想讓城池守將關閉城門,然而無論他怎么提醒,城門都沒有絲毫顫動,直到離城門只有不足五里的時候,織田信虎絕望了。
他狠狠一撥馬韁,轉向了另外一個地方,他不敢去看那幾百騎衝入城門的情形,也不敢想之後的論山城會發生什么,他明白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向更遠的地方,然後整頓兵力,再來與黎盛做過一場。
見到倭軍的主帥奪路而逃,那幾百騎並沒有選擇追下去,如同織田信虎所想的那樣,黎盛給他們的軍令,首先是趁著倭人沒反應過來強行奪取城門,其次才是追殺織田信虎,在黎盛眼裡,一個倭人不值得被他當成生平大敵,跑了就跑了,如果還敢回來,也不會有第二種結局。
這是殺了無數倭寇所養成的自信。
此時的黎盛已經揮軍殺破了錦江防線,但還沒有完全將其啃下,放眼望去依然有許多倭人在奮力廝殺,因為議和已經安靜了許多天的兩岸此時極為混亂,殺到東岸的黎盛並沒有選擇在這裡繼續將倭人分割殺光,而是帶上尚有餘力的數千士卒趕往論山城,而結果也沒有讓他失望,當他遙遙看見論山城的城門時,那扇門是開著的。
其實仔細想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倭國的兵力是由幾十位諸侯共同出兵組成的,除了織田信虎這位大將能服從,能讓他們服從軍令進攻撤退以外,其他人都更喜歡各搶各的,而此時留守在論山城裡的兵力,就是另外一個大名的。
織田信虎的直系軍隊已經拉到了岸邊搞歡迎會,然後被魏軍衝散了,所以當城內的倭人看到有魏軍殺過來,並且織田信虎這位主將過城門而不入,一溜煙逃向遠方時,他們都懵了。
前線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有魏人越過了錦江防線,直接攻打論山城?
一時間有人想戰有人想逃,而有人則是趁著混亂搶起了城內被封存的庫房,魏人趕來的騎兵不斷增多,城門處的廝殺越發慘烈,一些尚還明白輕重緩急的倭將拼命想關上城門,然而有著火槍的魏軍在城門這種地形實在太過強悍,他們搭建了簡易陣地,任憑倭軍像潮水一樣往上衝,也沒能將城門徹底關上,而當廝殺終於慘烈到了一種程度,天色也快黑下來,眼看就要重新奪回城門時。
黎盛到了。
數千士卒順著開著的城門殺入城內,已經被倭軍佔領許久的論山城頓時陷入全城混亂,而經歷一夜血戰,當第二日清晨時分的陽光照射到城牆上時,上面掛起了代表大魏的旗幟。
這也意味著,魏軍在停戰一個月後的正式進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