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論山城的芮鴻煊很快就意識到這幫子倭寇是真的想要議和了,因為在城外集結大軍的下馬威後,他們把芮鴻煊迎進城後乾的第一件事是吃飯。
不知道是不是受唐朝影響太重的原因,倭國如今也盛行起了要談事情先開宴的風氣,宴會上織田信虎還把首位讓給了這位來自大魏的使臣坐,自己和其他將領陪在一邊,隨著織田信虎拍一拍手,立刻便有人送上酒菜,還有一批臉上塗了不知道什么東西白得像鬼一樣的幾個女人,伴著哀樂一樣的曲子在堂中載歌載舞。
芮鴻煊被這陣勢驚呆了,他能走進論山城很大原因是因為黎盛就提著刀在後面看著他,他原本以為自己可能經歷恐嚇、折磨乃至羞辱,也做好了這種心理準備,不然也不會在城外說出那么硬氣不怕死的話,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幫倭寇居然會搞出這種場面來。
“這是清泉有名的清酒,魏使且嚐嚐,”織田信虎見芮鴻煊遲遲沒有動作也不開口,還以為這位魏國使臣不滿意,他甚至親手給芮鴻煊斟酒,“雖然不如魏國的烈酒,但也別有一番滋味,說起烈酒,之前曾有商船靠岸,帶來魏國近年來才有的酒水,我一直認為為將者飲酒需有度,所以從不多飲,然而那次卻因為那酒水昏睡了一天...”
芮鴻煊回過神,宴會這東西是讀書人的主場,要是換其他事情芮鴻煊可能還有點生疏,可要是織田信虎主動開了閒聊這個頭
接下來芮鴻煊算是讓倭國一眾將領們知道了什么叫天朝上國的底氣,只見芮鴻煊侃侃而談,聊起大魏風物那真是口若懸河,其中還穿插著他對於魏倭兩國國政的一些見解,甚至還有作為讀書人讀過些兵法的感悟,連織田信虎也聽得連連點頭,旁邊的翻譯一開始還勉強能跟得上,可後面這位魏使大概是進入了狀態,語速越來越快,吹得越來越狠,在不著痕跡貶低倭國連打仗都透著股小家子氣的同時,聊起之前發生在河北的魏遼血戰,把一眾倭國將領哄得一愣一愣的。
織田信虎一開始還想借著這酒宴探一探魏軍的底,在他看來芮鴻煊這弱不禁風的模樣估計也不怎么能喝,幾杯酒灌下去,說不定就把魏軍後續的作戰佈置套出來了,可他沒想到芮鴻煊雖然是個文人,但這年頭的文人誰沒幹過咕咚咕咚灌幾碗酒然後寫詩作詞的事?芮鴻煊的酒量就出奇的好,上來敬酒的幾個倭軍將領都給灌趴下了,他還在那拉著織田信虎探討到底是倭國大一點還是兩浙大一點。
灌酒套話的算盤落了空,織田信虎只能叫人撤掉宴席,再送這位魏使去醒酒潔面,他和幾個倭將在正廳等著,其中一人突然問道:
“會不會有詐?”
“不好說,”織田信虎搖頭,“高麗確實被逼到了只能議和的地步...關鍵在於魏國的態度,我想不通,魏國為什么要出兵保證高麗不被滅國?遼國和金國在開京北方打起來我能理解,遼國畢竟是高麗的宗主國,可高麗這裡發生的事情關魏國什么事?”
“難道我們真的要停止進攻,放著開京不管?”一個戴著眼罩的獨眼龍發狠道,“事情傳回去,怎么和大名們交代?我家大名就說了,一定要攻下開京,他要試一試高麗王的王椅--要我說乾脆就翻臉算了,在這裡把這個魏使宰了,繼續進攻!”
“土包子,”有人嗤道,“你以為這裡還是倭國?中原那邊都講究個不能殺使臣,魏遼打成那樣,都不幹這種事,你難道想被他們當成蠻夷?”
“我覺得那魏使剛才看我們的目光已經把倭人當成蠻夷了...”
“我也挺忍不住想抽刀子砍他。”
“話說,我聽人說過,使臣不都是一隊一隊的么?怎么他們就派了一個人,而且咱們是和高麗議和,怎么連個高麗人都不出面?”
織田信虎心頭一沉,他剛剛也想到了這一點,只是芮鴻煊隨意兩句就把事情應付過去了,現在再想想,的確是有些不太正常,難道是高麗真的怕到了這種地步,連出都不敢出現在被倭軍佔領的城池外?
但這位魏使的身份確實沒錯啊...為了避免再出現上次那種事情,織田信虎特意查看了好幾遍,該有的國書(偽造的)、印章(現刻的)都有,而且這位還是由魏軍親自送過來的,那位魏軍主帥也曾說過,如果芮鴻煊出事,他將繼續進攻錦州一線,直到把倭軍的防線徹底打穿。
腳步聲響起,確定了沒問題的織田信虎迅速擯棄了這些念頭,和恢復嚴肅的芮鴻煊重新落座。
這一次就不像酒宴那樣拖時間了,織田信虎直接亮出了他作為前線主帥,可以自行決定的議和條件:
“以高麗錦江為線,論山城以北全部歸還高麗。”
大概是為了表示自己和談的誠意,他還補充道:
“與此同時,已經被我軍佔領的南原城、順天城也一併交還高麗,並且我軍會停止對開京的進攻,只要高麗同意割讓錦江以南就足矣。”
最後他還順便拍了拍大魏的馬屁:“也幸好大魏同意高麗倭國議和,不然大魏天兵已經登岸,打起來魏軍我軍都要有所損傷,如今就不會了,和談成功,我們就要撤到南邊啦。”
芮鴻煊驚呆了。
仔細想想,這短短數天以來,他被驚呆的次數被前半輩子加起來還多,先是得知自己要從師爺一躍成為使臣,促成倭國高麗議和,緊接著又聽見跑到濟州島上的高麗君臣堪稱狗仗人勢的議和條件,最後他跑到論山城來,又聽到了織田信虎的這一番話。
這算什么?跑到人家的家裡,搶了錢,殺了人,放了火,然後從搶來的東西里挑出最不值錢的兩座小城,還給原來的主人,然後已經搶到的半分都不讓,再告訴主人:其實我們要的真的不多。
錦江以南盡歸倭國?魏軍現在都已經打到錦江防線了!等於是你們這幫子倭人打算一點虧都不吃?只要是現在佔了的,你們全都要?
芮鴻煊看著織田信虎真心實意滿是誠懇的臉,感嘆這是何等無恥的一個人和無恥的一個民族。
說句實話,如果芮鴻煊是個正經的使臣,聽到這種議和條件,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起身踹織田信虎一腳,但考慮到高麗那幫君臣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提出的議和條件是要倭國把吃下去的全吐出來然後滾回海的另一邊,芮鴻煊很理智地沒有提任何關於這些的字眼,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就迅速進入了狀態。
所謂談判,說白了就是商量著來,和買菜差不多,你說一斤,我要八兩,最後九兩成交,大概是為了讓這些貪得無厭的倭人上當,芮鴻煊還充分展現了一名外交使臣的基本素養,那就是你們的條件雖然過分了點,但只要談,就還是有成功可能的。
這場扯淡的議和持續了兩天。
最後,倭方以全部兵力退回錦江防線以南,並且交還南原、順天、論山三城,以及保寧鹽田、大興山脈等地為讓步,與芮鴻煊達成了統一意見,整個過程中當初高麗君臣在濟州島上興致勃勃討論出來的議和條件,芮鴻煊一條也沒敢提,而織田信虎看著議和文書落成的那一刻,猶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麗南方三道,就這么歸倭國了?
講道理,消息傳回倭國,他真的得被那些諸侯們供起來,七萬倭軍入高麗,搶了一個多月,根本沒什么太大的戰損,高麗就灰溜溜地割讓了三道,從今天開始,倭國終於不再是隻能蝸居在孤懸海外孤島上的島國,而是有了一條可能踏上陸地,並且真正參與角逐天下棋局的大國!
不止是他,所有得知這個消息的倭將,乃至城中那些一傳十十傳百的倭人,都在和談國書落成,芮鴻煊與織田信虎分別簽下名字的那一刻,爆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就目前來看,會盟諸侯提議入侵高麗的源本義,那個年輕得不能再年輕的倭國關白,聲望可能要直接超過天皇了。
親手經歷這么個足以載入倭國史冊,被後世無數倭人傳揚的時刻,織田信虎看向芮鴻煊的目光就像是在看闊別二十多年的親兄弟,他帶著幾個倭將親自將芮鴻煊送出了城,並且直接傳下軍令,命令全軍停止進攻,當然,在沒看到高麗與魏國的誠意之前,他是不可能直接就把兵力撤回錦江以南的,但光從眼下這番舉動來看,無疑這份議和的條件讓倭國上上下下都很滿意。
芮鴻煊也很滿意,他這兩天參加了不少酒宴,觀看了不少倭國的宴會文化,除了酒實在有些淡以及那些舞女實在難看以外,他對這一趟入城還是很滿意的,而且出城的時候他也沒少拿,光是幾個倭將送的禮物都裝了幾口箱子,甚至需要幾個倭人替他趕車,才能運回魏軍的大營。
代表魏國和高麗出使倭國的芮鴻煊光榮地回來了,然而一出倭軍的控制範圍,他就立刻讓接替趕車的魏軍士卒加快速度,等到他終於回到了軍營,和黎盛再次面對面坐下時,兩個人都沉默許久,然後控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笑著笑著,黎盛摸著下巴,看著那份註定要被撕毀的國書,還有那上面芮鴻煊簽下的名字。
“等這裡的仗打完,我就給你寫薦書,讓你去北境真正為官,”黎盛說,“不過在之前,你必須做一件事情。”
“什么?”
“改個名字,這樣等我向倭國那幫矮子翻臉的時候,他們就算想算賬,也找不到人。”
芮鴻煊怔了怔,隨即忍不住再次笑出了聲。
...
開京南方的錦江防線兩側,魏軍和倭軍幾乎同時停止了廝殺,雙方都開始默契地收縮兵力,雖然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可這並不妨礙被圍了半個月的開京城終於能鬆一口氣。
而在開京的北方,金國雖然還沒有兵臨城下,但進攻的態勢卻一點都沒有停止,此時開京已經知道了魏遼都分別出兵,一個與金國纏鬥,一個與倭國相持的消息,城內還在堅守的倒黴鬼亦或者英雄們,也終於得以從持續了許多天的絕望壓抑中掙脫出來暢快呼吸。
不過高麗人的這種好日子持續不了多久了--站在西京(今平壤)城頭的完顏阿骨打看著南方,靜靜想道。
事實上直到越過馬訾水的那一刻,完顏阿骨打才知道青衫文士勸自己進攻高麗的選擇有多么正確,這么肥沃,這么富有的土地,這么孱弱的士卒,這么安寧的世道,就該讓金國的戰旗插滿高麗國土的每一個角落!
到今天為止,已經有多少戰利品運回了後方?數都數不清了,那些跟著自己南下的猛安,一開始還有些不敢說出來的怨言,但當衝過馬訾水南邊的關隘後,出現的那些宛若牲畜一樣只會呆呆逃跑,不敢反抗的高麗平民,那些裝滿了糧食和金銀的庫房,都讓所有的女真人陷入了瘋狂!
長驅直入!騎兵奔襲到哪裡,高麗的軍隊就只會逃得更遠,他們拋下自己生長的土地,丟下那些等死的平民,以往要與遼國拼刀子才能搶到的東西,在這裡遍地都是!
完顏阿骨打至今都還能想起越過馬訾水看到那些堡壘、營寨的那個夜晚,他只是用兩百習慣了山林的女真人帶著火油揹負柴堆,藉助夜色潛進去放了一把火,那些用來防備遼人的軍事設施居然就直接陷入了極度的混亂,無數高麗人在夜色下四竄逃跑,就像是被水淹沒了洞穴的老鼠--那些山裡的女真人當成食糧,烤起來滋滋冒油的老鼠。
完顏阿骨打是做好了苦戰的心理準備的,馬訾水是一條高麗天然的防線,南岸囤積著高麗最精銳的士卒,完顏阿骨打原以為啃下這裡的難度不比打下遼陽城高,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已經承平百年的高麗人,居然還不如當初他在白山腳下滅掉的那些部落兇悍。
踏過這裡,一馬平川,從義州(鴨綠江口)到龍川、定州,金軍的主力騎兵沿清川江直逼西京,過程中沒有產生任何像樣的反抗,高麗人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撤兵,他們甚至不敢連夜逃竄--或許是那位只會的將領有自知之明,以高麗軍隊的組織度,在夜間撤退哪怕沒有金軍追擊,到最後也會自動演變成大潰敗。
完顏阿骨打甚至能猜到他的心思,當馬訾水南邊的防線被破時,整個高麗北方四道再無像樣的防守之地,幾十年以來那些關隘都防備著根本不會進攻高麗的遼人,久而久之自然就變成了山上的枯樹一般的裝飾物,那位將領想必是想保存兵力退到高麗的西京城,在此擋住女真人進軍的盧錫安,然而那個將領根本沒有想到,金國的騎兵會成為高麗人的滅頂之災。
開闊道路上的大撤退,一旦遭遇成建制的高大騎兵,無論是直接用長矛突擊也好,還是遠遠綴著進行騎射突襲也罷,高麗人根本沒有什么應對之策,甚至根本不用金國的騎兵進行主動進攻,只要沿途跟著,讓高麗敗兵無法休息,都會讓他們在入夜時直接崩潰。
想象中的大撤退變成了潰敗,無數潰兵湧進高麗北方四道,帶來的混亂甚至比金軍進攻還要強烈,當完顏阿骨打帶著五千騎兵殺到西京城下時,看到的不是緊閉的城門和死守的士卒,而是能透過大開的城門,清晰看到的崩潰士卒!
一戰而下西京,完顏阿骨打停在了這裡,既是因為他接到了身後有兩萬遼人軍隊越過馬訾水馳援高麗,悍然咬上金軍尾巴的消息,也是因為他知道,有些事不能太急。
他終究只是個配角,唯一幸運的一點是他很清楚這點,而南方的那些倭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被賣了還要幫別人數錢。
將四萬大軍分成數部,既有在後方與遼軍纏鬥的,也有在地方散開劫掠的,更有直接緊逼高麗開京都城的,那幾個被完顏阿骨打和青衫文士相中的猛安此刻正在這片土地上征戰,為金國增加著一分又一分的底蘊,而完顏阿骨打則是在西京的城頭上,看著南方沉默地等待著什么。
或許是一個人,或許是一句話,或許是下一個不可能出現在紙面上的命令,與之對應的是金國有可能繼續進攻,有可能停下,甚至有可能...撤兵。
五國混戰的戰場啊...自己雖然成了一國最大的那個人物,但在這個舞臺上,卻還是個配角,等待著自己的臺詞,像個提線木偶一樣。
為什么...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是主角?
看看現在的高麗吧,高麗是最倒黴的那一個,什么都沒做,卻已經到了快滅國的程度;金國和倭國是兩個被推出來的打手,負責咬下高麗這隻家貓身上的肉,暢快朵頤,但脖子上卻死死拴著繩子;魏遼則是怎么都不會輸,各自只派了一個地區的兵力進入高麗,甚至都不火急火燎地拼命作戰,只因為他們是這世上最大的兩個國家,他們眼裡的對手只有彼此,至於其他人,都只是棋盤一角的陪襯。
或許只有極少極少的人知道,之所以這裡會發生五國都下場的戰場,之所以這裡會有如此慘烈的廝殺,都只不過因為千里之外的某個人,動了一個念頭--而完顏阿骨打是無比清楚這一切的,他總是忍不住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個人一樣,只是在某天茶餘飯後,或者散步消食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後高麗就要慘遭滅國,連君臣都跑到濟州島上去避難么?連金國倭國都只配做一枚開啟戰爭的棋子,驅趕著無數士卒前仆後繼地上戰場么?
青衫文士告訴他要少想,因為想多了不僅沒好處,反而會把現在的都賠出去--可他總忍不住。
他清楚金國如今的生命線是靠什么維持著的,如果沒有大魏的威懾,遼國要想收復遼陽滅掉遼東金國無非就是順手的事情,如果不是那位王爺曾經冷冷地俯視自己然後給了自己一個機會,那么自己此生都只能作為奴隸在魏國的某個地方勞累到死,而不會像今天這樣站到這裡,眺望著高麗的京城,清點著從高麗掠奪到的底蘊。
脖子上拴著繩子的感覺可真不舒服。
“大王,”有人走到他身後,“您等的人到了。”
大王--這個稱呼真是難聽,只有高麗王李宗衍那種廢物才會安心做一個王,“大王”就像是搭起來的草臺班子上,幾個可憐人演的一出曲目裡的戲詞,完顏阿骨打在魏國追隨那位王爺的時候曾經被同為親衛的同僚拉著去看了幾場,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的他甚至連自由都沒有,卻總是為了那註定的結局而感到悲傷。
陛下,只有陛下才好入耳。
完顏阿骨打轉身一言不發走下城牆,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等到的這個魏人會帶來王爺的什么命令,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都是天意,他不敢也不能違抗,出發前青衫文士就說過,進攻高麗的過程會是金國與遼國徹底血戰前最後的休憩機會,但這個機會是王爺給的,就好像扔給家犬的一塊骨頭,如果家犬會因為護食而呲牙,那么等來的絕對不會是有肉的骨頭而是一頓會讓狗知道誰才是主人的毒打。
但他沒有想到來的會是這個人。
身形越發高大,臉龐越發硬朗的趙裕站在一堆面色不善的女真人中央,並沒有因為那些熊皮的味道或者是人骨的裝飾而皺眉,他依然是一身靖王親衛的黑色軍服打扮,沒有佩刀,眉眼間已經看不到當初在蜀地青羊山上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年,這個原本在蜀王府都快養廢的藩王之子,在走了那么多地方見過那么多人以後,終於被鍛打成了一把出鞘的刀。
完顏阿骨打站在門外靜靜看著,臉上看不出來什么情緒,許久之後,他大步走了進去,張開雙臂熱情地開口:
“我的兄弟!”
他比趙裕高一頭,健壯得像是頭獅子,趙裕也笑了,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卻像是兩塊石頭的對撞。
“好久不見,”趙裕說,“聽說你在遼東混得不錯。”
“我說過,有一天讓你來東海作客,讓你看看我的威風,可你一直沒來,”完顏阿骨打鬆開趙裕的臂膀,笑道,“我留下了最好的酒,就等著有一天和你在東海畔一起喝!”
“那你還可以再多留一些日子,因為估計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法去東海了。”
“為什么?”
“因為這次從高麗回去,我就要開始帶兵了,”趙裕笑了笑,“王爺總是說,這幾年我跟著他做親衛性子越來越穩重是好事,但總讓我一直待在身邊站崗也不太好,王爺覺得我學兵法學得還不錯,也上過戰場看過死人,所以這次回去,就要讓我進軍中歷練...大概率是去直面遼國西京道的居庸關。”
“可以啊你!王爺都說你學得不錯,那就說明你現在是真的會打仗了,畢竟王爺現在是天底下最頂尖的名將。”
“你也不差,我去過錦衣衛的衙門拿到過關於遼東的戰報,尤其是你打遼陽那一戰,很漂亮。”
陌生的高麗西京城內,兩個熟識又分別再重逢的青年聊著閒天,陽光斜斜灑進來,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當年,趙裕看著炫耀著自己帶著騎兵突襲繞後大破遼軍經歷的完顏阿骨打,莫名想起很久以前他們兩跟隨著王爺出蜀地時,兩個人說過的那些話。
那時候的完顏阿骨打,真的像自己的兄弟一樣,連細微的離家情緒他都可以感受到,甚至會安慰自己大丈夫志在天下,這對於從小在蜀王府長大,習慣了與大哥二哥之間親情淡泊的趙裕來說,他甚至替這個人在戰場上擋一刀。
但為什么,久別之後的重逢,會感覺有些陌生?
完顏阿骨打看起來更高大了,當初跟著王爺走遍大魏的時候,他就精幹兇悍得像是頭野獸,如今變成了金國的國主,更是多了些威嚴,他披散著頭髮,沒有像中原人一樣紮起來,談笑之間已經多了些大人物才會有的心頭掛著很多事情,語氣卻很平靜的感覺,趙裕注意到他腰間還掛著自己送給他的那把短刀,那把被自己從蜀王府帶出來,鋒利無比的刀,上面的寶石在陽光下泛著炫目的光。
不知道什么時候,完顏阿骨打停下了,趙裕也沒有說話,突如其來的沉默席捲了二人,這在當年時從未發生過的,當初的少年一個話題結束自然便能跳轉到另一個話題,完顏阿骨打磕磕巴巴的漢話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變得圓潤,然而此時,一個已經成為金國國主,一個即將成為大魏將軍的兩個青年,卻發現以往隨口就能說出來的話,此時卻沒辦法提起來了。
“我送給王爺的那隻海東青,王爺喜歡么?”過了很久,完顏阿骨打才打破了沉默。
“應該算是喜歡吧,”趙裕想了想,“剛到的時候,整個親衛隊的人都擠過來看,我也從沒聽說過那么雄偉的海東青,王爺試著放飛了幾次,遊獵的時候也帶上過,可它的爪子太鋒利,落到王爺手臂上的時候總是會劃破王爺的衣服,後來王爺也就漸漸不帶它出去了,現在和那匹踏雪養在一起。”
“這樣啊...”
兩人之間迎來又一次沉默。
趙裕看著地上被窗戶剪斷的光影,完顏阿骨打把玩著手邊的高麗飾品,門外有親衛的身影偶爾出現,身在異國他鄉的兩人好像在比誰先受不了這種氣氛,最後還是趙裕先抬起頭:
“王爺並沒有讓我帶來具體的話。”
完顏阿骨打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但金國需要停止進攻,”趙裕繼續說道,“現在高麗在和倭國和談。”
“和談?”完顏阿骨打一愣,“怎么可能?”
“的確不可能,如果你還記得當初在江南發生過的事情,就知道為什么魏軍的主將黎盛會選擇這個法子,”趙裕輕聲道,“開京不能被攻破,高麗有存在的必要,這是王爺的原話,所以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回頭吃掉遼國的那些軍隊。”
“這是王爺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王爺的意思是當我到了這片戰場,那么我就有自己判斷的權力,而我的意思是,金國不能攻下開京,”趙裕的臉冷厲起來,“我之所以會這么說,是因為按照我對你的瞭解,當你知道倭國和魏國之間暫時停戰之後,一定會選擇用最快的速度把開京打下來。”
“如果我沒有來的話。”他補充道。
完顏阿骨打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看起來他確實是有這種打算。
“那么該我問了,”他說,“打下來的高麗土地?”
“金國吃不掉。”
“難道要還給高麗?”
“女真人連遼東的地都種不完,吃下從馬訾水到西京的三道土地,你們靠什么守?別告訴我你打算移一批女真人過來。”
“繳獲的戰利品?”
“歸金國,現在也不可能有人能從你手上搶。”
“我明白了,”完顏阿骨打靠在椅背,“所以金國這次徵高麗是假,替魏國和倭國擋住遼國的大軍才是真?”
“難道你還不夠滿意么?”趙裕輕聲說,“你應該比誰都瞭解,白山黑水苦寒之地,放任那些習慣了散居山林的女真人自然發展,幾十年你們都不會有與遼國抗衡的實力,然而現在你們卻能和倭國平分高麗幾十年來的積累,除了土地你們什么都有了,這對於女真人來說是一場天大的造化,不是么?”
“我不否認這一點,但實際上金國要付出的代價同樣慘重,”完顏阿骨打嘆了口氣,“整整兩萬遼軍...這還不包括後續可能增加的兵力,現在的馬訾水南岸打成了什么樣,你知道嗎?我的一個猛安甚至戰死在了那裡,放任這批遼國兵力進入高麗會徹底打亂魏國的計劃,而我既當了入侵高麗的罪人,實際上卻是在替魏國背黑鍋,我帶著南下的四萬軍隊是金國的全部家底,每在這裡死一個人,我能守住遼陽城的把握就低半分。”
他總結道:“我覺得我應該配得上更多。”
趙裕皺起了眉頭,他思索片刻,認真問道:“為什么你每句話都在刻意避開王爺?”
“什么?”完顏阿骨打一愣。
“你在說,‘打亂魏國的計劃’,‘替魏國背黑鍋’,就好像你現在把金國放到了和魏國同等的地步,把你自己當成了棋盤邊下棋的人一樣,在討論著應該有的價錢,然而你不可能不知道,高麗戰場發生的每一幕都是王爺安排好的戲碼,這一場戲既是讓金國能在短時間內吃到肚圓,也是為了能讓大魏用一直旁觀的高麗來積累下一次北伐的攻勢--所以你刻意不提王爺只提大魏,是想證明你只是把這件事當生意看?”
完顏阿骨打沉默了下來,他沒想到趙裕會如此一針見血地指出他話語裡不經意透露出的心思,果然這個世上最瞭解自己的人裡一定有趙裕一個,這傢伙和自己這么久沒見,卻能輕而易舉地猜出來自己在想什么。
他抬起頭,對上趙裕的視線。
“那么,我需要你明確地告訴我,”完顏阿骨打的聲音很低沉,“我是在替王爺做事,而不是以金國國主的身份,參與入侵高麗的戰爭,只要你說,我就會按著王爺的意思去做。”
“你應該慶幸今天坐在這裡的是我,而不是一個不瞭解你的人,”趙裕輕聲道,“因為如果是另一個領了王爺命令來和你見面的人,在聽到你剛才的那些話後,第一反應就是你在有意掙脫王爺的控制,那么在接下來不太長的一段時間裡,剛剛在遼東豎起旗幟的金國會乾脆利落地死去。”
“然而來的是我,所以我多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在表達對王爺的敬畏而不是對大魏的,你想表達你依舊會把王爺的話當成需要執行的命令,這很好,然而你的話還有另外一個意思,”趙裕站起身,低頭看著完顏阿骨打,“你在心裡把王爺對你的恩情比作一個具體的數字,覺得需要一句明確的話,來衡量你還有多少才能還完?你是不是在告訴自己,等到恩情還完,你就是金國真正的國主,可以做你自己願意而且配得上的事?”
“沒有,”完顏阿骨打非常誠懇地同樣站起身開口道,“你想多了。”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著,趙裕試圖在那雙眼睛裡找到過去那個少年的一些影子,卻很失望地發現並沒有任何痕跡。
“我會讓軍隊停止對開京的進攻,同樣後撤三百里,”完顏阿骨打說,“與此同時,我會想辦法吃掉遼國那兩萬軍隊,遼國也是我的敵人,我很樂意去做。”
趙裕輕輕點頭,與他擦肩而過,大步走向門外。
在跨過門檻之前,他停住腳步,沒有轉身,只是問道:
“你應該沒有忘記當初你回遼東之前,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
完顏阿骨打撫摸著腰間的短刀刀柄,輕笑道:“當然沒忘。”
趙裕提起腳步,再不停留地走了出去:
“那就好。”
...
旻據遼陽,自矜“天命”,然白山黑水苦寒,粟麥不繼,餓殍枕道。此獠陰通倭酋,遣使浮海密盟。倭使獻《海東輿圖》,以鯨鬚繡高麗關隘,旻割左耳歃血,指混同江立誓:“裂高麗如剖魚,倭取膏腴,金啖腐鱗。”倭使匍匐而退,旻踞虎帳笑對左右曰:“蜃雲孽種,敢窺陸乎!”
癸巳春,旻驅羸卒四萬渡馬訾水。高麗所恃者,乃遼國舊築土壘七重,然蠹柱傾頹,戍卒皆市井無賴,持竹矛瑟縮如鵪鶉。旻令羸兵負草填壕,高麗守將竟開柵射之,矢簇朽爛,入肉寸許即折。待金兵攀垣,守卒棄弩互踐,有墜城呼“願獻妻女”者。旻踞遼國舊氈帳飲馬奶酒,笑謂左右:“昔遼主以皮鞭馴我,今觀高麗犬,鞭亦多餘。”遂屠三寨,以首級綴樹為林,髑髏眼眶插松明,夜如萬鬼張目。
及圍西京,高麗援師數萬陳慈悲嶺,旌旗蔽日。然金騎五千裹氈毯衝陣,高麗戈戟未舉,前軍已潰。有裨將崔泓偽作中箭墜馬,匿屍堆吮創血求生,反為亂蹄踏作肉糜。旻踞西京太廟,熔三世佛像鑄鎮魂柱,取巫覡十二人剝皮為幡,咒曰:“日月所照,盡化豺圄!”
遼主始悟豺鄰在榻,急遣上京鐵騎躡金後路,耶律餘睹率三萬皮室軍截馬訾水。旻掘冰窟布毒蒺藜,遼騎踐之,馬蹄潰爛見骨。復驅高麗俘民袒身負柴,詐稱“獻薪求和”,柴中藏油,遼營火起三日不滅。然遼將悍勇,斷臂猶衝陣,挑金營七重柵。是役馬訾水赤染百里,浮屍壅塞如堤。金兵退保蓋牟城,拆佛寺銅鐘鑄鞍。有僧悲號“護法韋陀何在”,旻削其耳譏曰:“爾佛居西天極樂,怎管遼東餓鬼?”
時高麗君臣棄宗廟,泛桴槎遁耽羅島,颶風碎王舟於碧波,圭璧沉淵,史官抱簡牘溺斃。魏遣鎮遠將軍黎盛率虎賁數萬橫海而來,艨艟列炬照徹幽冥,至此金據西京鑄人骨砲,遼驅室韋部為鬼箭,倭縱硫磺焚春秧田,五國兵戈絞如沸鼎。慈悲嶺下嬰孩啼哭竟日,蓋襁褓中箭鏃透背;漢江浮屍勾指成筏,有潰兵攀之苟活,齧同類股肉充飢。
臣曰:陛下飼倭若拋腐膾引鮫鯊,豢金猶蓄瘈犬懾虎狼。裂高麗為血磨盤,引遼賊作礪刃石。待扶桑刀卷,女真矢竭,契丹筋衰,乃遣黃口持桃符收殘局。嗚呼!慶州古道猶聞怨鬼唱《無恤謠》,開京殘闕尚可辨“大魏天威”銘。然陛下深謀豈止鯨吞一隅?實以八荒為洪爐,煉蒼生為劍鋩,終使四夷膏血淬我軒轅寒鋒。
(帝硃批:昔勾踐飼蛙,朕飼虎兕。蛙怒不過躍泥塘,虎狼鬥則山河殤。柳卿只見劍鋩之利,未睹爐火終噬飼者。後世有違訓啟函者,當觀完顏旻所鐫“逆我者誅”血字--非警外寇,實誡顧氏子孫。朕夜夢混同江浮屍皆睜目伸手,索要“天命”二字,醒而汗透重衫。天命乎?民命乎?卿當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