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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坊”與秦月淮的住處相隔不遠,二人冒着雷雨進了院。

沈煙寒一心想早點見到秦月淮所謂的酒罈,一時並沒多想別的,直到跟着秦月淮進了一間屋,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深更半夜與人回府,自己這是下了一個多麼草率的決定。

秦月淮帶她進的不是接待客人的廳堂,而是他的卧房。她之所以一眼看出來這間是卧室,蓋因這屋中擺設極為簡潔,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櫃,便只有一個撐衣服用的木椸,屋內陳設一目了然。

見此屋,沈煙寒扭頭怒視秦月淮:“你帶我到卧室來做什麼?你的酒罈放在這裡?”

她這一扭頭才發現,秦月淮整張臉都是濕漉漉的,甚至下巴上還滴着雨水,沿着那水滴落的方向,可見他一身單薄的衣裳大半濕得貼在了胸脯上,將內里的輪廓顯露無疑。

反觀自己,除了踩地的鞋濕了一點,整個人從上到下照常乾爽。

不難看出,他方才該是為了護着她人,將整個雨傘罩在她身子上方了。

沈煙寒在這瞬間短暫地分了下心。

院中雨打風吹,電閃雷鳴,秦月淮那下巴的水,彷彿就滴進了她心裡,泛起了一陣陣漣漪。

秦月淮看着她,答得坦坦蕩蕩:“我先換件衣裳,身上太濕了,後幾日得上值不能缺——阿嚏!”

話沒說完,他便掩袖打了個噴嚏。

這樣的動作顯然不似作偽,他換衣的目的也不是假的,但沈煙寒依舊不知所謂地警惕:“我可以先去廳堂等你。”

秦月淮邊寬衣解帶,邊道:“我這兒沒有其他人,楊動也出去了,你一個人在別的屋子裡我不放心。”

沈煙寒看他在她跟前毫不避諱、甚至可能是故意為之地脫衣裳,立刻背過身去不看他,疑問道:“為何不僱人?你不是很有錢么?”

秦月淮答她:“我不過才入仕,‘租’這個宅子已經費太多,應當沒有餘錢僱人。”

大半宿沒歇息讓沈煙寒的頭腦不如平常那般靈敏,一時沒反應過來秦月淮如今在這世間的身份,她只覺他話語前後矛盾,一下轉過身道:“你方才明明說這宅子是你買的!”

她一轉身,就看到褪了一半衣裳的郎君那滿胸腹的、比她見過的多了好些的疤縱橫交錯,深淺不一,長短不齊,堪稱得上一句猙獰恐怖。

沈煙寒的視線一下頓住。

她雖與他有過肌膚之親,可彼時她醉酒得眼繚亂,即使看了這些疤,後面也因羞憤而未曾問過他。這會驟然見到秦月淮這樣傷痕纍纍的身子,她不可自抑地再度震驚與心疼。

且不說他曾是她最親密的人,就說誰的肉不是肉,誰的身體又不是身體呢?

沈煙寒指着他的身前:“你這些……怎麼來的?”

她終於肯問他的傷痕了,秦月淮趁機解釋:“當初被人追殺時受了傷。”

沈煙寒:“誰追殺你?”

秦月淮便將當日從孟府起的遭遇與她講明,末了道:“我那時九死一生,也猜得到追殺我的人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便就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傳話回城來以免被人發現行蹤,直到科考時我身子恢復了大半,楊動也才知道我沒死。”

這是解釋他當初為何沒給她消息,末尾的話又落在一個“死”字上,聽得沈煙寒忍不住膽戰心驚。

她的目光一向澄澈,全然不設心防時,很容易讓人一望到底。

秦月淮看着她目露痛色,想博她同情是真,不忍她如此也是真。

他走上前去,好讓她看得更清,寬慰道:“你莫憂,這些疤也只是看着嚇人罷了,並無大礙。都過去了,如今我依舊活得好好的。”

秦七郎或許想不到,他這句寬慰沈煙寒的話,對他此人異常敏感的小娘子不止聽進去了,反而聯想到了更多。

也就是這時,沈煙寒一瞬就明白了他方才那句“‘租’這個宅子已經費太多”是什麼意思:齊宴是貧苦出身,買不起這樣的宅子。

沈煙寒靜了幾息,點頭答他:“嗯,你說的對,都過去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前途無量,極好。”

態度之客氣,安慰之敷衍,就連最後揚的笑容也極不走心,看得秦月淮一顆心高高揪起。

“皎皎……”

他還想說話時,沈煙寒催他:“你快換衣裳罷,時辰不早了。”

她再度背過身去,留給他一個沉默的背影。

見她如此,秦月淮也怕過猶不及,只得暫停這個話題,繼續換衣。

沈煙寒背着他,雖看不見他的身體,但室內很靜,卻很清晰地聽到吸了水變沉重的衣裳落地、他走路、開關衣櫃、穿衣的聲音。她又不是沒見過他做這些事,不可避免的,聽到聲音時,她腦中就能描繪着他的行為。

隨着衣料的窸窸窣窣聲響起,那一道道疤彷彿還在眼前晃,沈煙寒想象着他如何用一身衣裳漸漸掩蓋住身上疤痕的,就如在這世間他這姓秦的身世被掩蓋得嚴絲合縫那樣,她只覺得心口發沉。

須臾,秦月淮說:“我換好了。”

沈煙寒暗暗深呼吸幾下,轉身回來,看他一身天青衣袍,極雅緻,極稱身,她道:“走罷。”

二人移步至廳堂。

秦月淮所說的酒罈就擺在面前,壇頂上還殘留着一些被泥土覆蓋過的痕迹。

沈煙寒左右打量了一番,抬眸問她:“就只這一壇么?”

秦月淮本看着她眼眸深邃難測,四目交匯時,他耐心答道:“目前就挖出來了這麼一壇,或許還有多的,但此刻雨勢太大,改日可以再挖。”

酒在人家的院子里,挖不挖全憑人家主人的意思,他都這麼說了,沈煙寒自然不好說別的。

只是她往前隨齊蘊去參加嫁女的婚宴時,也僅是遠遠見過女兒紅的罈子,那時她年歲小又對酒沒心思,如今她也不擅長品酒,以她淺薄的學識,對着眼前這酒罈乾瞪眼半天,實在不能確定,這東西究竟是新的舊的、是不是齊蘊埋下來給她用的。

沈煙寒撅着小嘴“嗯”一聲,皺起了眉。

秦月淮看着她這種如今鮮少暴露在他跟前的嬌憨,緩緩道:“你可想嘗嘗看?新酒老酒該是可以嘗出來的。”

沈煙寒被他這會兒的機智和善解人意驚得脫口而出:“可以么?”

她驚喜的眼眸像盛進着一汪星辰,璀璨明亮,將人看得入迷。

秦月淮凝她眉眼好一會,才朝她溫和一笑:“我去拿碗。”

待兩隻碗擺在桌面上後,秦月淮便揭開酒罈蓋子,往兩個碗中依次倒酒。

這樣的場面,一下將沈煙寒的記憶拉到秦月淮同劉將軍飲酒那晚。那晚,這個郎君也是這樣一碗接一碗地倒酒。可也就是那晚,她後來喝得爛醉如泥,還對秦月淮霸王硬上弓。

塵封的往事復活過來,鞭笞着自尊心,沈煙寒懊惱得恨不得能毀掉雙方那時的記憶。

看酒液汩汩從酒罈里不住流出,她一下站起身,猛然拉住秦月淮倒酒的手腕:“夠了!就這麼多!”

秦月淮毫無準備,被她拉得手中猛一晃,酒也灑了好些出來,一些酒液順着桌面流淌,瞬息間就流去了他才換上的衣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