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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誰來了?”

大皇子邁進了門。

屋裡很暗,門上窗子上都掛着厚厚的擋風的棉布帘子,生怕外面的風雪漏進屋裡來,幾乎是密不透風。這樣的天時,屋內又沒有掌燈,一進屋裡幾乎是什麼也看不見。

大皇子站在那兒恍惚了片刻,聽見王默言低聲吩咐那個孩子把燈點起來。

燈盞上的油捻子盡頭已經燒的焦黑,再一次點着後,發出“嗞嗞”的聲響,燈焰只有豆粒般大小,蓋上白蒙紙燈罩後,小念小心翼翼的將燈端過來。

趙福海忍不住想掩鼻子,可是看到殿下都沒有什麼動作,他已經抬起的手又放下來,又提聲說了一次:“王供奉,是殿下來看你了。”

大皇子這時候才看清楚屋裡的大致景象。

雖然低矮昏暗,屋裡的人只有小念這麼個孩子,還有就是靠在床上的病人,但屋裡收拾的很乾凈,家什器物也極少,王默言緩緩欠起身,朝着門口的方向頜首行禮:“草民不能起身行禮,請殿下不要怪罪。”

“王供奉別起來了。”

雖然王默言已經辭去了教坊司的職位,大皇子還是習慣的稱呼他供奉這箇舊稱。

“殿下不該到這裡來。”

“今日出門,順路來看看王供奉,聽說你病了,不要緊吧?”

王默言不是小念那種孩子,不會被順路這種話騙過。大皇子身子金貴,出門的機會少之又少。西城這一帶不是達官顯貴們聚居之地,以大皇子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該順路到這裡來。

把順路改成特意二字還差不多。

手邊被放了一盞茶。茶盞看來早已經用舊了,托兒上磕破了口。

大皇子看着端茶過來的小念,王默言輕聲解釋說:“小念是我兄長的孩子。我病了這些時日,多虧了他一直從旁照顧,端茶遞水,操持家務。”

這麼小的孩子?大皇子止不住驚訝。

才不過和玉瑤差不多大,看起來比玉瑤還小。王家看來就這麼兩個人相依為命了,所以這樣小的孩子也不得不擔起重擔來。

王默言提高了一點聲音:“小念,去找張婆婆,讓她幫忙整治些茶果糕餅來招待客人。”

小念猶豫着,站那裡沒動。

“去吧,我這裡有人,不會有事兒的。”

那孩子這才慢慢轉身去了。

大皇子看他把孩子打發出去了,這才問:“王供奉究竟生的是什麼病?”

王默言咳嗽了幾聲,緩緩揭開蓋在腿上的被子。

大皇子低下頭看。

剛才他沒有注意,現在才發現,被子下面王默言的兩條腿形狀不對。

“前陣子斷了。”

大皇子恍然明白,這才是他不能再入宮的原因。沒聽說過哪個人是拖着兩條斷腿入朝入宮,當值當差的。

大皇子想起了那個在清風台被逼走投無路,撞死在階前的趙苓。再看着王默言的兩條斷腿。

大皇子覺得彷彿有條繩子纏在自己的脖子上越勒越緊,緊到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京城看起來一片盛世太平,宮中更是花團錦繡。但是這樣的錦繡之下卻是累累冤魂白骨。宮牆那樣高,高到遮蓋住了所有的真相。

“草民身上原來也有些病症,不獨是這個緣故。”王默言將被子重新蓋上,即使是這樣的動作也讓他又咳嗽不止,那粗重變調的聲音象一口破掉的風箱,聽着叫人揪心。

“王供奉?”

大皇子是久病之人,也常聽太醫們說起醫術脈案的事,一看王默言咳成這樣就知道事情不妥:“你這病究竟如何?是請哪裡的郎中看的?”

王家如此逼仄,說的再直白些,看來簡直一貧如洗,這樣的家境如何能請得起好郎中,又如何能好好養病?

大皇子也顧不得自己過來是瞞着人的,轉頭吩咐趙福海:“你讓侍衛快馬去請一位太醫來。”

趙福海肚裡叫苦,面露出為難之色。

大皇子知道他怕事發之後不好交待,又重重加了一句:“有事我頂着,不讓你落罪就是了。”

趙福海忙應:“奴婢不敢。”但他也不敢再延誤了,趕忙出去傳話。

守在門口的侍衛四人小聲商議了一句,便分出一人騎馬去請太醫,另有一人則去了另一個方向。

王默言咳的凶,阻攔不及,稍緩過氣來,搖頭說:“殿下不該如此。”

“救命要緊,你就別同我客套了。就是父皇問我,我也一樣同父皇說,你如今這樣,我怎麼能袖手不管呢?”

“殿下是重情義的人,皇上必定不會怪責殿下的。”

王默言當時去教導大皇子時,並沒有想到有一天大皇子會反過來這樣幫他。

這是無心中結下的一份善緣。

興許……興許他心中顧慮牽掛的事,今天就是一個大好機會。

“殿下,請太醫也沒有用的。”沒有旁人在跟前,兩個小太監只守在門邊,侍衛們也離得遠,王默言說了實話:“草民的病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大皇子嘴唇動了一下。

他是想反駁這話的,但是又無從反駁。

在昏黃的燈影里,王默言眼窩、臉頰都陷了下去,只余顴骨和眉骨處突凸,過去十分俊雅的面容現在看來象骷髏一般,毫無生氣。

大皇子忽然想起聽人說過的一個詞。

死相。

王默言身上死氣沉沉,看着極為不詳。

“你不要胡思亂想,太醫和外頭的郎中一樣的,必定能治得好。”

王默言微微搖頭。

“草民自己明白,多謝殿下特意來探望,草民受之有愧。家人數年前獲罪,只有我苟活到今日,為的不過是能多照看小念幾年。現在看來,連這也已經辦不到了。”王默言掙紮起身,大皇子想要攔他,可是面前這久病的人身上不知道哪裡來的氣力,竟然顯得力大無窮,在床前跪了下來:“草民知道自己所求非分,可是又沒有旁人可托。小念是我兄長留下的血脈,在這世上沒有旁人可以依靠託付。草民想求殿下,或是草民捱不過去,只餘下小念一個人,望殿下能時常遣人照看一二……”

說到這裡他氣力不繼,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歪朝旁邊倒下去。

大皇子吃了一驚,趙福海急忙過來將王默言扶起來。他一伸手就摸出來,王默言身上一把骨頭,輕飄飄的都沒多少份量了。身上的皮也鬆了,摸起來滑膩膩的。

這樣的肉不象好人的肉,摸上去緊緊的,肉也是有彈性的。

這摸着就象一團死肉。

這讓趙福海心裡直哆嗦,本能的畏懼,厭惡,扶完他這一把之後,他將手背過去在身上使勁兒蹭了幾下,可是那感覺還牢牢的附在手心裡,怎麼蹭也蹭不去。

“你不要想的太多,病去如抽絲,慢慢將養總會好的。”大皇子安慰着他。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安慰聽起來就象敷衍,那麼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聽着都覺得虛假,只怕三歲孩子都騙不過。

王默言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喘的急,手有些慌亂的去枕頭邊摸了條帕子,蜷起身,背也弓着,用帕子掩着口鼻,咳的有一聲沒一聲的。

趙福海眼尖的看見那帕子上沾了血。

這都咳出血來了,人還能好嗎?

他又想,這病不會是癆病吧?癆病可是會過人的!

他趙福海前程大好可不想死,殿下更加不能出事。

趙福海這會兒背上全是冷汗。

現在趕緊把殿下拽出去還來得及嗎?殿下本來身子就弱,又已經在這屋裡待了小半天了,要染病怕是早染上了吧?

趙福海頓時眼前一黑。

就算他趙福海身子骨倍兒棒,不怕這點小病小恙的,可殿下要是病了,他一樣性命不保,興許還要更慘。

“殿下,殿下咱們該回去了。”趙福海恨不得把大皇子趕緊拉出門去:“時候已經不早了,您看外邊兒這雪也是越下越大了,再不回去,只怕天黑也進不了宮門,那皇上和娘娘還不定怎麼擔心您呢。”

大皇子轉頭看了一眼。

屋裡點着燈,看外頭果然更象是黑夜一樣了。

從來沒有這個時候還待在外頭,大皇子心裡難免惴惴不安。

趙福海一看有門,趕緊說:“要是殿下遲遲不歸,只怕皇上得把京城翻過來了,到時候不管和今天的事兒有沒有牽連,會有好些人被連累的。”

這話對大皇子很有用,大皇子沒有一般人想象的龍子鳳孫那樣傲慢冷漠,要是因為他的緣故連累了旁人,他必定於心不忍。

“可太醫還沒來。”

王默言的病讓大皇子實在放心不下。

這好辦哪。

趙福海接著說:“殿下不用擔心,奴才這就吩咐留兩個人在這裡,太醫來看過了之後必定要開方子的,再留點兒銀子。殿下要知道王供奉的病況,明兒召太醫問一問也就清楚了。殿下是萬金之軀,要做什麼事不必自己親力親為,來看過一趟也盡了心意,後頭的事情吩咐下頭人做,也是一樣的。”

大皇子看了他一眼,慢慢點了一下頭。

王默言喘的不象剛才那麼急,平靜了一些,看着大皇子說不出話來。

大皇子看懂了他眼睛裡無言的懇求:“王供奉放心吧,你的託付我記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