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姝的山水》 凡峥

少姝便又開口了:“我記得,《黃帝內經》裡也講過五行與五色的對應,分別是:青龍位木,在色為青;白虎位金,在色為白;鳳凰位火,在色為赤;玄武位水,在色為黑;黃龍位土,在色為黃。”

郭太公愜心地點著下巴:“對嘍,所以說,當咱們子弟遊學途中得遇名師,孜孜矻矻領受教澤,進而在個人修為之上有所內化時,他的葫蘆撬呀,就會自然轉換色彩的,此法乃是一種鑑別,同時又是一種驅策。”

尹毅“哇哦”一聲,大表欽慕:“真不虧是咱們有道先生親自種下的葫蘆,與他的品格再登對沒有了。”

尹橫頷首:“先生苦心孤詣,可見一斑。”

“自己會變換——怎么都覺得有點虛無縹緲、神乎其神吧?”少妍兩眼盯住盤中泛著瑩瑩綠意的眾葫蘆,像是在琢磨什么新奇的飾物一般,尤為關心地問,“敢問阿翁,若想搖身成撬,這小葫蘆最後應該是什么顏色的才對?”

既然要接受考驗,總要先清楚清楚哪個是完美答案。

“因人而異,但只有五色皆備的小葫蘆,才能成為打開石門子的撬!”郭太公斬釘截鐵地答道。

子猷嘆道:“那可就太不容易了,想想也知道,上三代之中,真正得此撬者屈指可數。”

尹橫沉吟過後才答:“公子說得是,據我所知,很多人並未修學完滿,再說到咱們太公,他當年那遊歷讀書啊,可謂歷盡艱辛。”

郭太公擺擺手,頗有點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意思,又補充道:“這小葫蘆的遭際多種多樣,最無奈的,是乾脆給遺失在路上,待人想起來時卻無從找尋。”

“……”

“也有在與旁人結拜時,作為信物給贈了出去的。”

“……”

子默又問:“或有這些‘意外’,但如果其餘的兄弟姐妹能進石門子時,他們也可陪同嗎?”

“那可行不通的,太過取巧了,便誰也願意偷懶等現成了。”郭太公笑著斷然否定。

子默與少嫆面對面一點頭,得出結論:“如此說來,必須得是本人本撬才行啊。”

此時,郭太夫人慢騰騰地擦拭過眼角,插話進來:“孩子們,如不是有賴你們三叔母的悉心培植,咱們可沒有這么難得的際遇!你們不知,阿翁他摸摸索索試過多少法子,這株葫蘆始終安安分分地光長葉子,嬌矜得極其古怪,那時,你們三叔母儘管身上不大爽利,依然接收過這樁難題,說換換水土興許它就能‘醒’過來了,果不其然!不然的話,咱們一家老小不曉得還得再等熬上多少年,還不快好好謝一謝!”

一語驚醒眾子弟,大家朝思霓恭敬施禮,齊聲稱謝:“感激三叔(伯)母灌溉之恩!”

思霓忙上前一個個扶住,輕聲笑道:“自家人,都是理當應份該做的,怎么還說恩不恩的,再不要見外了哈。”

一直忙著攢點上菜佈菜的王文娟也得了個空兒,款步走到少姝跟前,口氣中不無訝然:“這事兒呀,幾乎從來沒有聽你們兄長提起過,今日可算開了眼了!”

少姝至此極為納罕,思量這種植葫蘆撬一事多么關係重大,知情者只有阿翁阿婆,母親,最多加上子猷哥哥?

顯見他們心中用事的功夫,事成之前只管默默勤懇,恐怕連鬼神都不會輕言告訴,十足可敬可嘆。

但細想起來,她記憶裡母親又沒有對這株葫蘆有過什么“特殊”的關照,但憑她在花圃裡捯飭,不外乎只是給她提個醒兒,什么時候該上點草木灰啦、什么時候該除蟲修剪啦……完完全全順其自然,真的是那山水使之恢復的機的?還是說,很久很久以前,它便是自從那山水中遷移出去的,因此才會認得水土?百思不得其解了。

說了這半日,郭太公喝口茶水潤潤嗓,大聲一招呼:“來,娃娃們,咱們分葫蘆了!”

範氏出聲道:“子猷呢,遊學已畢;少嬋呢,很快就要出閣了,自然不用分他們。”

“這小葫蘆真神了,果然是對著遊學的數目生來的,不多不少!”王氏深感驚愕。

結果,自子獻打頭,少妍、少姝、子獻、少嫆,每人皆分到了一個。

不想眼睜睜看著大姐姐失落,少妍忽蹭到郭太夫人身旁囁嚅道:“阿婆,你先前許我的玉葫蘆呢……我就不要了。”

“為何呀?”郭太夫人挑起一邊的眉毛。

少妍面孔上滿是堅定:“你還是給少嬋姐姐吧,當作她的嫁妝才合適。”

聞聽此言,範氏與王氏四目相對,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

郭太夫人甭提多高興了,當場將玉佩自腰間解了下來,慈藹地交到少嬋手中:“好孩子,拿著,這件是獨你有的!”

少嬋淚盈於睫,說不出多餘的話來,強自忍下嗚咽,與妹妹們抱作一團。

“哎呀!”少嫆一低頭,明敏地察覺異狀,自己手上的小葫蘆瞬時間已然起了變化。

大家也都跟著驚呼出聲,發現自己的小葫蘆緩緩褪去了青綠,換上了臻白如雪的新裝,不多時又轉了回去,如此這般交替變幻,似無止休。

“這是怎么一回事?”

群情激動又喜悅。

子猷卻笑了:“你們怎么都忘了——漫遊洪山歧路之際,咱們從洞中出來時的奇遇?”

眾弟妹登時瞭然,會心而笑。

歧路一晤,聆聽過叔夜先生的教誨與琴聲,恐怕是他們一輩子都將刻印心上的事,而對於先生不欲公開行蹤的託付,在種種場合下他們全沒有違背分毫,也算是恪守師囑,不負節義的一種方式吧。

子猷接著語重心長地說道:“這葫蘆撬不止是考驗,更是一項重任,是你們對整個家族的承諾與擔當。要珍惜為上,善加省察,仔細感受它深藏的寓意。”

大家紛紛點頭應允,眼中閃爍著少年人特有的憧憬與決心。

尹毅悄聲向他祖父打聽起來:“阿翁,公子姑娘們何時啟程遊學去?”

尹橫答:“照郭家舊例,一般都是過了年,開春之後成行。”

忽想起一節,尹毅認為應當趁此機會,不問白不問,於是朗聲道:“太公,容我再請教一下,您當年用來開石門子的葫蘆撬——真的不見了嗎?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找不到多么可惜呀!”

郭太公忽然笑了,神色倏然變得很年輕,他用近似調皮的眼神看了一眼尹橫,才拖著有些怪怪的腔調答道:“要記住,會藏住東西也是本事哦!我那個葫蘆撬啊,就藏在誰也料不到的地方,保你們想破腦袋也找不出來,哼,誰也別想搶走,你們誰想要的,儘管自己想辦法去弄啊!”

“聽聽,這就又‘糊塗’起來了!”郭太夫人嘆息扶額。

眾人沒奈何,自知誰問也無益。

這個當兒,可愛小羲笑呵呵地跑上前。

“小寶快來,跟阿翁去玩拍球耍耍!”郭太公俯身,攥緊了曾孫兒的小小胖手。

“是太阿翁呀。”子猷苦笑著搖了搖頭。

少姝很少見到祖父真犯糊塗的場面,不覺怔住少時,繼而低喃道:“誰能說得上來,也許他老人家眼下心無牽絆,再快活沒有了!”

郭太公的壽宴,就這樣令人眼花繚亂、暈眩神迷地過去了。

暮靄沉沉,王文娟帶下人過來少姝母女憩住的小院——實為郭如昑舊院,這幾年雖少有人住,但郭宅一直打理如新——殷殷詢問她們住得可還習慣,有什么需用即刻著人去辦。

母女二人均覺舒適,叫她不用忙,又拉著她坐下喝茶說話。

王文娟卻之不恭,吩咐下人接續巡夜,完了去各自休息。

“嫂嫂,在我們心裡,子猷哥哥是最應該得到葫蘆撬的,他卻沒有分到。”少姝說著拿出自己的一份來,神情十分認真,“不如將我這份給他,你悄悄地給拿回去?”

王文娟笑得彎腰,直襬手推拒道:“少妹妹妹,千萬不要作此想,你哥哥他才不會答應哩!”

連思霓也問:“老太公分葫蘆,他們作弟弟妹妹的人人有份,子猷他真不覺有遺憾么?”

“回三叔母,這話其實我也剛剛問過他。他答自己的遊學一程早已告終,如今有更加要緊的事要做!又說‘有沒有葫蘆撬,於我又有什么分別呢?橫豎我是在華巖,就算彼時有帶著葫蘆撬出遊,大家看到的我,仍將是今日的我’,瞧,明明白白,我也犯不著勸他了。”

思霓由衷稱揚道:“子猷這孩子殊為難得,斷不會辜負了太公他老人家的期許。”

少姝眼前浮現出兄長一慣舒朗坦蕩的表情。

真正的力量不在於外物,而在於內心的修為。說實話,她手上的這件東西對哥哥來說確實已經不再需要了,他也並沒有作假推搪。

她無比渴望自己通過努力,也能變得像兄長一般篤定自信,巋然不動。

夜色漸深,小院內的燭火顯得格外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