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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毓芝終於從祠堂中出來,回了蕙若閣。

望桃扶着她進了院門,繞過磚雕座山影壁,另一大丫鬟彩雲忙迎上來:“姑娘可回來了!熱水都放好了,姑娘是先用膳還是先沐浴。”

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只幾日功夫,這大姑娘就瘦了不少,原本蘋果似嘟嘟的臉頰瘦削下去,顴骨清晰可見,竟跟那上了年歲的人似的,半分不見青春豐潤的嬌嫩。面色更是糟糕,蠟黃中帶着青色,原本明麗的一雙大眼也腫了,眼下泛着烏黑。

她暗地裡嘆了口氣。

她們四個是毓芝的陪嫁丫鬟,原想着跟着去了武定侯府,說不定能有機會伺候新姑爺,混個姨娘噹噹,若運氣好掙下個一兒半女的,從此命可就改了!

可現在,甭說武定侯府了,滿京城的人怕都沒有肯娶大姑娘的。

毓芝木着一張臉進了正屋,守在屋內的大丫鬟甜杏忙趕着替她脫下外衫,拿過小丫鬟端上的熱薑茶,好驅驅祠堂里的陰寒之氣。

毓芝木然地接過茶,那薑茶好辣,從舌尖滾到嗓子,熱辣辣地帶了一路,將五臟六腑都逼得翻滾起來。

她被那辣氣兒一衝,方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眼眶已經乾澀了,再滾不出淚來。

她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閨房,恍如隔世。

西暖閣內的靠窗大炕上,那繡得差不多的魚戲蓮葉肚兜還靜靜躺在綉籃里。

那遊動翹尾的紅魚,似化成了應府花廳內那一雙雙訕笑譏諷的眼睛。

她一雙手簌簌抖起來,發狂一般衝過去,扯過那肚兜,操起籃中的鐵剪,狠命一下一下往下絞去!

望桃等人慌了神,見她這模樣,生怕她傷到自己,忙衝過去按住她的按住她,奪剪刀的奪剪刀。

“姑娘!”“主子!”“菩薩!”地喊個不停!

那肚兜已變成幾條碎布,被把住手的毓芝終於停下來,看着那被絞爛的殘蓮斷魚,又仰着頭哈哈笑起來。

望桃與彩雲幾個對看一眼,心中焦灼得不行,姑娘這樣子,別怕是瘋了!

正想着要怎麼辦才好,要不要去報告太太。

毓芝笑夠了,自個兒又靜了下來,她冷冷掙脫了幾人抱住她的手,若無其事吩咐道:“我要先沐浴。”

等沐浴出來,望桃給毓芝擦拭濕發。

彩雲給毓芝先敷上一層茉莉花油,等油氣潤澤了皮膚,再小心翼翼勻上一層象牙珍珠粉,勻完之後果然臉色白皙了不少。

再以小指甲蓋尖兒挑起一線薔薇花硝,細細抹開在她兩頰腮際。

又拿出螺子黛和青雀頭黛,笑着道:“姑娘想畫什麼眉?”

毓芝依舊木木然的模樣,卻終於肯開口:“隨便吧。”

彩雲見她興緻不高,又強笑道:“那就含煙眉吧,姑娘彷彿是瘦了,畫了這眉,倒更顯楚楚動人呢。”

“畫了給誰看呢?”毓芝看着鏡中自己的臉,幽幽道。

彩雲垂下頭,不敢再言語,只小心給她描上眉,又取出碧縷牙筒里的朱紅口脂,挑起一小片印在唇上。

鏡中的影像頓時鮮活起來。

望桃趁機勸道:“姑娘別太過擔心,此路不通,自有其他大路,咱們且走着。”

毓芝臉色擠出幾分笑,那笑卻比哭更難看:“是,大路倒是有,黃泉路寬得很,想怎麼走都行。”

“唬”得望桃與彩雲一併跪下。

望桃慌得“啪啪”舉手就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姑娘您別亂想,就我這張賤嘴,盡說渾話!”

彩雲也急得直落淚:“姑娘您可不能想歪啊!您多想想太太老爺!”

萬一這時候毓芝出點什麼事兒,應氏非得讓她們跟去陪葬不可!

這時甜杏從外頭進來,張口欲言的模樣,看見跪地的這兩人,自摑的自摑,抹淚的抹淚,嚇得不敢開口。

毓芝看見了她,淡淡道:“有什麼事兒就說吧,現在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甜杏囁嚅着,看着毓芝臉色試探着道:“姑娘,方才有個送熱水的小丫頭說,應府的二老爺和二太太一起上咱們府上來,聽說往松雪堂去了。”

毓芝聽得應府,渾身不由打了個哆嗦,又一想,開口問道:“她們來幹什麼?”

甜杏見她沒有發狂,方接着道:“奴婢也不清楚,要不,奴婢上太太屋裡打聽打聽?”

望桃和彩雲也靜下來,應府的婚書都已經退了,說了擇日叫人上門來把八十八擔聘禮抬回去。

這個時候又來做什麼?

望桃堆着一臉笑道:“莫非是他們又後悔了?”

毓芝本已是一潭死水的心此刻又微微泛起波瀾,她故作鎮定的拿手指抹勻唇上的口脂:“去打聽打聽。”

松雪堂內,嚴氏頗為納悶地看着應二老爺與錢氏,不知該擺出什麼臉色來。

昨兒個自己上應府的時候,這應二老爺還皮笑肉不笑地跟自己愛理不理。

今兒怎麼就忽然笑得這麼甜了?

還有錢氏,聽說鬧得最厲害的是她,今日看起來倒是一團和氣。

嚴氏擺足了款,推說自個兒身體不適,讓他們幾人穿過大半個園子走到松雪堂來,方讓安二扶着自己露了面。

她嘴角掛上一抹淡得快看不見的笑,在廳堂中鑲象牙背雕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下,淡淡道:“親家是着急那八十八擔聘禮了?你們擇了吉日送來的,我們自然也得擇了吉日再送回去。”

應二老爺她語帶譏誚,臉上略掛不住這種本是婦人家該操心的事兒,老祖宗擔心錢氏那個性子會把事情搞砸,特意讓他來說情,可他一個大男人又怎麼好意思開口,又求了老祖宗,還是把錢氏給帶來了,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恭敬。

他轉頭看看錢氏,她臉色沒比他好多少。

錢氏的三番嫁妝夢落了空,心頭本就不是滋味,可老祖宗開了口,讓四姑娘靈芝嫁過來,她也不好再使別的法子。

想着好歹都是安家的姑娘,都有安家的嫁妝,總比什麼都撈不着的好。

這才同意親自來與安家說和。

聽嚴氏一開口就提聘禮,剛想懟回去,又想起老祖宗的囑咐,再不敢將這事兒搞砸,勉強擠出一絲笑:“老夫人,這事兒您可怨不得我們,如今我們吉安一出門都得被人指指點點,我們也不想啊!”

安二老爺忍不住插嘴道:“那親家今日來,究竟為何事?是我們毓芝有錯在先,婚反正已經退了,她自個兒也去祠堂跪好幾天。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替親家母解憂的。”

錢氏還想再多說幾句自個兒難處,看應二老爺朝自己拚命使眼色,方虛咳幾聲清清嗓子:

“本來呢,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可我和我們老祖宗,都是心軟的性子。四妹又本是應家人,咱們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我們的意思呢,是想着終歸一家人,大伙兒別傷了和氣。老祖宗也是喜歡安家的姑娘端莊嫻雅、知書達禮,捨不得就這麼斷了這個親,既然大姑娘有別的心思,咱們肯定也不勉強了。若是老夫人您也還看得上我們侯府,就換四姑娘與我們家吉安結親吧,倒也是全了兩家的舊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