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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這是第四回上香河收香了。

如今安二老爺頂着皇家調香院院使的名頭,根本不用打什麼招呼。

只要見到安家的車隊,各個田莊的人都主動帶着上好的貨色來請驗。

安六叔是安家遠支,掌管收香的事兒也有三十多年,如何選料、甄料、分料,是最關鍵的步驟,也是他最拿手的步驟。

可今年,他那些望聞問切盤香的功夫全派不上用場。

因為安家四姑娘來了。

靈芝只管在那些香料藥材跟前一轉,便一一下了評語:

“這川穹根須留得太淺,起葯時,要將最深的細須都留下,越新的嫩須越好。”

“這小南木香割下來直接送倉的,只能算八分貨,應在地頭平晾一夜,收點夜露再收倉,味道會更清新。”

“這是快午時才採摘的清明菜,不行,見了日頭那香就散了,須在辰時之前採摘。”

“你這茅針干芽中,混了部分去年冬天剩下的,拿回去吧。”

“這個雞血藤好!這是蒲葉蝶採過粉的。”

……

不僅安六爺驚呆了,一屋子香農個個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

就算當年香家,那葯香娘娘轉世的姑娘在,也不能這樣又快又准地將香料好壞一一辨出啊!

當下服氣得五體投地!

有個別想要以次充好的,也默默往後退了出去。

往常得一兩日功夫的選料,今次不到半日便完成了。

出得莊子大廳,已快到申時,着丁香紫蘭草紋鑲邊比甲的槿姝迎上來道:

“姑娘,雅姑娘她們已入谷了,着我們去桃花塢等候。”

靈芝覺得今日槿姝看起來格外精神,只見她挽個纂兒,脖頸底下留了一根烏黑長長的辮子,油光水滑直垂到腰間。

肌膚白裡透紅,似沾染了桃花粉,硃砂痣襯得柳葉眉愈黑,眸子愈亮,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靈芝直覺脫口而出:“槿姝姐姐,你還是更喜歡呆在外面的,對嗎?”

槿姝一愣,忙擺手否認道:“怎麼會?槿姝喜歡跟着姑娘!”

她越着急否認,靈芝越明白她在掩飾真正心意。

當下有些惆悵,前世,槿姝被她耽誤,一直也未能成親。

這一世,槿姝如今也十八了。

靈芝想着,要是有機會,給她找個好歸宿吧。

二人來到莊子後頭,一條小河淌着水花,歡快地從田間流過,河岸上已有幾棵桃樹,粉色花枝灼灼生艷。

一條木篷小船泊在水邊,沒有船夫也沒有艄公。

“姑娘,我帶你上船。”

槿姝說著,半扶着靈芝,輕輕一蹬地。

靈芝就覺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再穩穩落到船上。

靈芝驚嘆着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坐到船中花窗前的木凳上,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原來會輕功是這麼好玩的!”

又訝異地看向操起竹篙的槿姝:“你會掌船?”

槿姝一面豪氣地將竹篙撐開去,一面笑着道:“我打小就駕船在河上湖上玩耍,姑娘坐好啦!”

小舟漾起漣漪,往河溪上遊盪出去。

靈芝還以為桃花溪就是一條河,見到之後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是一片河網!

支流交錯,河絡橫織,一脈脈碧波穿行在或深或淺的煙紅桃花林中,似誤入桃花仙谷。

越往上游,兩岸平野漸起峰巒,桃花林也漸成一朵朵層層疊疊的紅雲。

忽隱隱傳來轟隆聲,似夏季暗夜中遙遠天邊穿來的陣雷。

靈芝訝異地往前看去。

繞過一道河灣,那雷聲轟鳴撲面而來,一道飛瀑赫然顯現。

從山壁上桃花叢林垂流而下,濺落胭脂霞雲中,那濺開的層層水霧,也似鍍上一層水粉,柔波曼妙,粉煙叢容,美不可言。靈芝看呆了眼,鑽出船艙,立於船頭,那河風帶起一篷篷水霧,沾面欲濕,被水霧氤開的桃花香幽幽鑽入肺腑。

“十裡層雲疑霞落,萬谷清風染胭波。”

這是桃花谷山門處兩句題詞,靈芝此時才悟到個中妙處。

忽有一陣清越悠揚的笛聲,透過飛瀑錚鳴,飄入耳中。

“這是?”靈芝愈加好奇,朝那笛聲處尋去。

飛瀑旁的山壁上,伸出一岩高台,台上一座翹檐六角亭,掩映在桃林中,一道身影憑欄而倚,正看着她們。

靈芝一看那人,忍不住心中一陣激蕩,好特別的女子!

美,當然美!

可她最讓人驚艷的,是那種瀟洒卓然的神姿,有世間女子難得的洒脫與自在!

靈芝前世在西疆見過不少爽朗女子。西疆女子的洒脫是帶着原始的野性和天真。

而此人,渾身流露的則是一種看破後的坦然,似這世間最自由的風,沒有任何能約束她的規則。

那女子眼神也落在她身上,親切打招呼道:“既有緣來此,小友可否上來飲杯桃花茶。”

靈芝生出一種莫名的想要親近她的感覺,遂點點頭。

槿姝扶着靈芝上了岸,一行青石台階,沿着桃樹林蜿蜒盤旋,靈芝提裙拾階而上,轉眼來到亭中。

那吹笛子的綠衣婢女與另一黃衣婢女迎上來,將二人請進亭中。

靈芝近看才發現,那倚欄女子臉容明艷大氣,一道眉又濃又黑,與時下流行的柳葉眉完全不一樣。

看不出年紀,身量頗高,比身腿修長的槿姝還略冒一點。

長發如瀑,並未挽髻,只在耳際斜插一枝桃花,着一襲煙粉長袍,又似程子衣,又似長衫裙,沒系玉帶,香囊、禁步等配飾皆無,寬寬大大,在河風中自由翻飛。

靈芝幾疑自己遇仙了,款款施禮道:

“這位姐姐,想必也是趁春暖麗日來此賞花的,靈芝打擾了!”

那女子目光灼灼地在她身上打量着,見她年歲雖小,舉止沉穩從容,令人一見望俗。

尤其一張小臉,五官精緻如畫,眼含春水,眉攏黛山,一身淺杏春衫,清靈秀雅。

在心中暗嘆,指着地上兩張絲綉仙鶴望泉的蒲團,笑道:“這聲姐姐我可真喜歡,不過,你還是叫我楊夫人吧。”

靈芝乖巧地喊了一聲,學着她的模樣,在落地紫檀茶案旁盤腿坐下,心中思量着,京中哪家貴人姓楊?

那楊夫人親自提起紅泥小爐上的浮雕桃枝紫砂壺來,給靈芝面前的桃花杯添上茶,清聲道:

“山間知音來,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這正是山中清泉春來冰開而化的第一汪春水,靈芝姑娘嘗嘗我這香桃茶如何?”

那聲音讓靈芝心頭明了幾分又更疑惑了幾分!

明了的是:怪不得她覺得這人讓她有親近感,因為她聽過她的聲音!

上一世,在皇宮中遇到刺殺昏迷後醒來時,那殿外有人說:除非你能將對手斃命,否則,不要舉起你的劍。

那句話就是她說的!就是這把聲音說的。

如今想起,也只有這樣卓爾不凡的女子,才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可疑惑的是,她究竟是何人?為何會在宮中,此刻又出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