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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芝並不直接回答,閑閑道:“嬤嬤在安府多少年了?”

“回三姑娘,有二十三年了。”她並沒有因為靈芝年紀小,就輕慢了規矩,依舊畢恭畢敬。

“那嬤嬤,是看着我出生的老人了。”靈芝定定看向她。

余嬤嬤心中咯噔一響,一雙眼眯起來,似是迴避靈芝眼神,又似是在回味往事:“老婆子常年在外院乾著粗活,可惜沒那個福分。”

靈芝將酒杯端到嘴邊,徑直問道:“嬤嬤可願陪我喝上一杯。”

余嬤嬤慌得要跪地:“姑娘可折煞老奴了!”

靈芝扶住她,兩人僵在半空。

“我不會為難嬤嬤,嬤嬤有不願意說的,儘管不說便是。”

余嬤嬤左右為難,心中對三姑娘的來意已猜得了七八分。

不過她心中並無不安,對於這位安府嫡女的身份,她是真不知曉,只隱約聽說這三姑娘來得詭異。

不知便無慮,就算她如何威逼自己,自己也可安全。想及此,便坦然坐下。

靈芝端起酒杯送到她胸前,余嬤嬤只好接住。

靈芝縴手握袖籠住嘴,頭一仰,將整杯酒傾口倒下,美酒帶着醇甜的甘冽之味,沖喉而入,漫過肺腑。

“果然好酒!”這酒比起她飲過的爽辣青稞酒、醇厚葡萄酒來說,更為綿軟清香,後勁悠長,回味甘甜。

余嬤嬤終是好酒之人,道一聲:“那老奴放肆了!”

也一仰脖,一咂嘴,那清雅甘甜之味,彌散在喉頭胸口,剩下一絲餘味,飄於腦際,似混着時間的味道,將她帶回曾經的徽州山水間,不知是酒帶鄉愁,還是鄉懷酒憂,思鄉之情澎湃而出,酒意上涌,竟讓她模糊了眼。

靈芝見她模樣,試探道:“當年和嬤嬤共事的人,安府可沒剩下幾個了。”

余嬤嬤只覺那聲音似從九天外飄來,恍恍惚惚,似真似幻,她眼前閃過一些熟悉的人影,那些人青春依舊,笑語晏晏,打着轉兒從她面前走過,笑着道:“九娘,給你找了個針線坊的活兒,你願不願意去?”

“九娘,這獺皮褂子是太太賞的,這口子你可一定得幫我補好!”

“九娘,別琢磨花樣了,快來吃酒!”

那些人話可真多,吵吵得她頭疼,她揮揮手:“去,去,吃酒去!”

那些人影又都飄遠了。

“她們都去哪兒了?”

有個聲音在問。

“都散了,早都散了,有的回家了,有的回土地里去了。”余嬤嬤眯縫着眼,喃喃道。

“誰回土地里去了?”

“多了,阿金,小英,芳姐姐,大柳……”

“為什麼安府的老奴那麼少?”

“為什麼?不知道,說沒就沒了。”

“是因為要隱瞞三姑娘的身世嗎?”

“三姑娘?三姑娘說不得。”余嬤嬤仍有一線清醒,眼神往靈芝處一飄,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頭,指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還在嗎?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不知道三姑娘是不是親生,還是不知道三姑娘的親生父母是誰?”

余嬤嬤聽見一連串的問題,有些發暈,口頭還在喃喃念叨:“說不得。”

靈芝知道自己問得有些急了,不過由此看來,可以確定,自己的身世,在安家不但是個秘密,還是個忌諱。

可看來余嬤嬤是真不知道,就如她所說,知道的都死了。

靈芝忽想起什麼,又換個問題:“接生二少爺和三姑娘的穩婆是誰?”

“死了。”

“產房的丫鬟婆子呢?”

“都死了。”

“她們怎麼死的?”

“被三姑娘嚇死的。”

靈芝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個說法,和說她出生時母親受到驚嚇何其相似!

她追問道:“三姑娘還那麼小,如何嚇人?”余嬤嬤臉上現出一絲詭異的神色,神神秘秘道:“這個我知道。”

靈芝捂住要跳出嗓子眼的一顆心,屏氣聽着。

“太太不喜歡三姑娘,剛生出來,就叫人弄死她。”

靈芝後背發寒,攥緊了拳頭,緊緊咬住下唇。

“她收買了穩婆,穩婆就準備將那女嬰溺死在隔壁水桶里。誰知,穩婆過去許久沒再過來,太太就派小英去看,小英見那女嬰乖乖睡在案上,穩婆卻倒在地上,眉心一點紅,已然沒了氣兒。小英抱着女嬰去見太太,太太聽說穩婆死了,驚詫不已,又一眼掃過去,那女嬰剛好醒來,睜開眼睛不哭不鬧地盯着她,太太便嚇暈了過去。”

“是小英告訴你的?”

“是,小英是我同鄉,她見事情不妙,連夜回屋,把攢下的銀錢都給了我,托我交給她弟弟。果然第二日,她再沒從太太院中回來。”

靈芝嗅到鼻尖一絲血腥,才發覺,自己已將下唇咬出血來。她強壓着嗓子,努力讓聲音不顫抖,繼續問道:“太太為何要三姑娘死?”

余嬤嬤搖搖頭:“不知道。”

“那宮中的賀禮是什麼?誰送的?”

余嬤嬤又搖搖頭,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異常疲憊:“不知道。”

靈芝知再問不出什麼,站起身來,扶住桌沿,才勉力站穩,定了定神,方道:“今晚,你沒見過任何人,自己買了酒,喝醉了。記住了嗎?”

余嬤嬤點點頭。

靈芝走出院門,月已上中天,深秋的夜風挾帶着露氣襲來,寒涼浸骨,她裹緊了衣衫,一手扶着小令,緊緊抓着她胳膊,一步一步走回晚庭。

“那酒有用嗎?”小令關了房門,替靈芝擰了熱帕子過來,悄聲問道。

她擦到靈芝唇邊,發現一抹紅,輕輕拭去那血痕,也沒多說什麼。

姑娘害怕的時候,緊張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都會拚命咬自己下唇。

靈芝則木訥地點點頭。

她看香本之時,將書上所說的自己能找到的原料都一一找來試過香理藥性。

取小毒的一品紅莖汁,加炮製後去處苦味的苦艾草,和以散味的藿香、芸香、排草,再用米酒熏蒸,碾成末。

這兩種植物都能讓人致幻失覺,而又對身體無大害,特別是苦艾,還會讓人既失意識,又覺得自己異常清醒。

今日余嬤嬤,算是她的試煉品。

至少目前看來,這兩種東西是有效果的。

若安二知道靈芝能只看香理,便配出迷藥,定會驚詫得舌頭都掉下來。要知道,炮製、配比,如何去除其他藥性又保證毒性,如何去除異味,如何確定用量,不管哪一步,都要經過數十上百次調試。

而靈芝,只憑自己對香料的把控,就能獨自完成這些步驟,當真是制香奇才!

靈芝卻不知道,她只覺這些東西都再簡單不過。

套余嬤嬤的話,她本來只想確認,自己的身世在安家是個忌諱,知道了這一點,下一步就好辦多了。

不料,卻意外知道了應氏憎惡自己的原因,讓她心頭多了幾分放不下的恨。

她本來還想,雖安家待自己略苛,好歹有養恩,讓自己好好活了下來,怨懟之情漸消。誰知,應氏本打算殺了自己。

她對她唯一的一點恩情也沒了。

可她為何要殺自己,那穩婆到底怎麼死的?

小令替靈芝散了頭髮,再脫去外衫,換上夾棉素色中衣。

屋中清冷,她跳了跳腳,抱着肩道:“姑娘早些去歇息吧,床上能暖和點。”

靈芝看着桌上銅盆發獃,忽對小令道:“將我那簪子拿來。”

靈芝只有一柄簪子,一柄修長簡潔的素荷絞絲銅簪,黃亮亮,連二兩銀子都不值。

卻是靈芝極心愛之物,因為那是無跡哥哥送的。

無跡哥哥並不是安家的親戚朋友,也不是下人奴僕。

他是曾在慈安寺講佛的行空大師的弟子,無跡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