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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從那時起,無論身在誰邊,誰在身邊,整顆心,整座城,終是空的。

空城計雙瞳剪水

梅雨時節,天還未明,雨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雕了芍藥花的木窗開了,留聲機的唱針開始繞着唱片轉圈子,昏暗的屋裡傳出咿咿呀呀的唱腔: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來的兵

…………

靳楚禹躺在壁爐前的搖椅上,閉了眼,用腳敲拍子。最近他總是如此,每日每時都在渴睡,可到越是夜深,越是無眠。不知這段空城計聽了幾次,門咿呀一聲開了,在軍校念書的小女兒靳筱卓進來喚他吃早餐。十九歲的女兒,站在窗下,亭亭玉立,與當年的他頗有幾分神似。

他起身,牽過女兒的手,預備下樓,女兒忽地停了步子,凝神半晌,道:“爹爹,你這唱片里怎麼有吱呀的雜音?似乎是暗語。”

“是嗎?”他眼裡閃過一絲光芒。

“聽起來,似乎艾索碼,可惜我也不會,要請學校的專業老師來。”

“算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悠悠地嘆出一口氣。

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久得連他自己幾乎都要忘記。

彼時的蕪湖,提起靳楚禹,沒有不認識,亦沒有不搖頭的。他是縣長靳德新的獨子,從小貪玩好鬥,蠻不講理。雖在老爺子的僻佑下勉強當了個民政股股長,卻無心政途,每日里只是進出茶樓,閑逛聽曲,無所事事。

白筱修比靳楚禹小三歲,父母雙亡家道敗落後寄居於靳府,乖巧懂事,聰慧過人。德新老爺思想開放,讓她和他一同去上私塾。卻不想,靳楚禹貪玩調皮,天天挨先生罵,白筱修卻品學兼優,樣樣冒尖。讀了幾年,靳楚禹在外頭上房揭瓦,打架滋事,捅了一大堆婁子而白筱修卻將學校所有獎狀一張不落地全捧回了家。德新老爺於是聽從先生的建議,將白筱修送去省城最好的女中讀書,畢業後,又花重金,送她出國留洋。

算命的都說他們二人,名諱、八字、面格、屬相、無一不是天造地設地般配,婚配必定夫旺妻榮,白頭諧老。

靳德新當年就是衝著這廖廖數語,定了他們的終身。哪曾想他們二人,自懂事起就互不相讓,三句話必定拌嘴、鬥氣、吵架。親友常在一旁取笑,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小冤家。如此一來,二人談起對方,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論起二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手,是在德新老爺五旬大壽那日。

彼時的靳家大少靳楚禹,長袍馬褂,騎大馬,抽大煙,逛窯子,舉手投足都是紈絝子弟的陋習。而白筱修自法蘭西留洋歸來,穿西洋長裙,眉清目秀,嫻靜大方。靳府下人都私下議論,這樣好的女孩子嫁了給靳少,未免可惜。

縣太爺五旬大壽,鎮里有頭有臉的鄉紳富豪都來捧場。靳府在荷塘前搭了戲台唱堂會。靳楚禹竟一改往常慵懶態度,忙前忙後地招呼客人,累得滿頭大汗。可惜節目過於乏悶,幾場老戲唱下來,靳德新坐在台前打起了瞌睡,白筱修抿嘴一笑,自告奮勇跑上台去表演西洋魔術。一隻普通之極的帽子,她晃了兩下,中間竟飛出一隻毛色鮮亮的鸚鵡。那鸚鵡撲愣愣地飛到德新老爺前面,啪地一下用嘴點開了桌上的梨木匣子,裡面赫然一隻黃金壽桃,那鳥兒又飛起,落在老爺子肩上,字正腔圓地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眾人哄堂大笑,掌聲雷動,靳德新也已眉開眼笑,合不攏嘴。白筱修又過來邀請靳楚禹與她同台演出。

靳楚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白筱修拉上台去。幾名下人抬上來一隻巨大的四方鐵箱子上來。靳楚禹跳進箱子蹲下卧倒,箱蓋覆下來,白筱修用一塊紅色絨布蓋住箱子,嫣然一笑便開始往箱子上預留的口子上橫七豎八地插進鋒利的劍。

台下觀眾原以為不過是打渾鬥趣逗老爺子開心,赫然見到真刀真槍,有些驚駭,皆屏心靜氣坐着,大氣不敢出一口。白筱修將插滿劍的箱子轉圈,前後左右,讓觀眾看了,然後取了劍,拍了兩下手,箱子重新打開。

毫未損的靳楚禹自箱子里站起來,朝觀眾鞠躬,冷不妨後台又跑上來七八名唱戲的角兒,一人端一杯酒,抓了靳楚禹死灌。靳楚禹左擁右抱,來者不拒,下台時已面紅耳赤,腳步趔趄了。眾人這時大舒一口氣,心道,這小子,艷福不淺。

白筱修上來謝幕,掌聲越加熱烈。

靳楚禹只記得那一日自己被人拉着灌了許多酒,醒來時已經是清晨。他無從知道,這一夜家中到底生什麼。他只知道父親當著眾親友的面,解除了他和白筱修的婚事。下人們又偷偷議論,這白筱修果然是個厲害角色。靳德新老爺子喪偶不久,尚未續弦。做靳府當家太太肯定好過做少奶奶,何況靳大少是那樣一個扶不上牆的阿斗。

靳楚禹聽了,只是輕輕一笑。於他而言,名聲與官權都是浮雲過眼,他信仰的只有金錢。他深諳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這飄搖亂世,政權不能千秋萬代,遠沒有真金白銀來得痛快真實。數年來,憑着敏捷身手,精準槍法,以及縣長獨子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他一躍成為徽州從未失過手的金牌殺手,連殺手中介白雲茶莊也因為他,賺了個盆滿缽滿。真正叫他惱怒窩火的是那一夜前來赴宴的桂系軍閥錢師長被人殺死在歸家的途中。

錢師長的人頭,在行內早已叫出了三萬大洋的高價。他踩了點,布了局,欲藉著父親壽宴這絕佳機會動手。卻偏在這時,殺出個白筱修,佔了先,奪了財。

這次交鋒,讓他窩火,卻又無奈何。

而白筱修卻似乎愈加風聲水起,德新老爺御筆一批,將她調往h縣縣政府任機要秘書。家裡的僕人管事們全都費盡心機去巴結她,一口一個白秘書。白筱修仍是低眉淺笑,行事謙卑,把個德新老爺哄得春風滿麵糰團轉,靳楚禹幾乎覺得忍無可忍。

白雲茶莊里,鐵觀音泡到第七泡,茶香猶在,茶色卻已經淡得沒了顏色。茶盤上整齊地放着七道茶,靳楚禹端了一隻,放於唇邊輕聞,皺皺眉,將碗重扔回桌上,手帶着幾分力,那碗就翻了,大半盞茶湯灑在梨木桌上。

茶莊老闆慢條斯理地踱過來,一臉笑意。靳楚禹鐵青着臉站起身,彈彈青色長袍上的小褶皺,道:“老海,你未免太不夠意思,都是老相識,你知道我從來只要頂級貨,如何用這種低級貨色來搪塞我?”

老海仍是笑,自貨架上拿下一隻精緻的紙茶盒,不緊不忙地開口:“靳少息怒,最近世道不好,好貨進不來。昨天我拼了老臉才搶到這批貨。要不要,你自個兒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他將那茶盒塞進靳楚禹手裡,又湊到靳楚禹的旁,悄聲道:“聽說你家那白秘書最近鋒頭很勁,有賺頭的生意都讓她搶跑。要不你跟你家老頭說說,將她調離蕪湖?只怕老爺子眼中只有一個白秘書,早忘了你這大少爺了。”說罷,老海意味深長地看了靳楚禹一眼,嘴角瞥出一個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