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 昆仑妖道

時令已然立春許久,萬物復甦,草長鶯飛。

一場大雨昭示著寒冬已經徹底過去。

大夜郡,黑山縣一個名為前嶺村的村莊,依山傍水,人口不多,大約兩百餘戶。

夜半子時,原本平靜清澈的浮石河緩緩變得渾濁,緊接著一道足足兩米多高的洶湧洪峰裹挾著草木淤泥席捲而下,水位瞬間上漲,河水轟鳴,如獸吼震耳欲聾。

好在前嶺村百姓距離浮石河尚有一段距離,而且住的比較高,任由洪水再大,也不至於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因而對這種場面已經見怪不怪。

清晨天矇矇亮,一陣嘈雜的聲音響起,視線拉近,河面稍寬,河岸平坦處,出現一群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漢子,他們光著腿,穿著馬甲,露出兩條堅實粗壯的臂膀,手裡抓著一根粗壯的麻繩,麻繩前端,繫著一根帶有倒鉤的尖銳長矛。

這群人來河邊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撈洪柴,顧名思義,就是打撈洪水衝下來的木頭。

由於前嶺村土壤原因,不適合樹木生長,僅有的良田都用來種植糧食,因此日常生活做飯用的柴火就成了問題。

不過前嶺村百姓卻有辦法,那就是在洪水來臨時,打撈被山洪衝下來的浮木,帶回去曬乾,便是上好的柴火,因此撈洪柴被村子裡的人戲稱為“撈洪財”。

陸陸續續,家家戶戶的孩童婦女也都來到河邊,孩子是為了看熱鬧,婦女則是幫忙搬運整理自家男人打撈上來的木頭,以防被別人家搶去。

男人們雙眼緊緊盯著河面,見到浮木,手裡的特製標槍用力擲出,精準扎入木頭裡面,隨即雙臂發力,往回一拉,由於槍頭有倒鉤,木頭不會被洪水沖走,加上有浮力,輕而易舉便被拉到岸邊。

短短一個時辰不到,岸邊就已經堆積了許多浮木。

男人們越撈越來勁,女人們雖然渾身衣服都被打溼,曲線玲瓏,但看著木頭越來越多,也似是感覺不到疲憊一般。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蹲在木頭摞上的十來歲孩子指著上游大聲道:“棺材!河裡頭衝下來好多棺材!”

這一聲,頓時令所有人都停下手裡的活,爭先恐後朝上游看去。

這一看不要緊,頓時嚇得許多人驚叫出聲!

密密麻麻,數不清多少棺材,幾乎佔滿了河面,正隨著水流飄了下來。

年紀最大的村長那張佈滿了皺紋的臉驟然縮緊,隨即大聲道:“女人回家裡端祭飯,快!”

所有女人馬上轉身往家裡跑,不一會兒,各種各樣的祭飯被端了過來,根據村長的指示,整整齊齊的擺在岸邊。

“女人娃娃們回去,男人跪下,棺不走,不許抬頭!”

女人馬上領著自家娃娃,匆忙返回家裡,男人則是齊刷刷跪在岸邊,埋下頭,不敢再看。

這是前嶺村的老傳統,撈洪財前,必要準備祭祀死人的飯食,目的就是為了祭拜洪水沖刷下來的浮棺以及浮屍用的。

村長跪在最前面,不知道是因為冷的,還是因為害怕,身體微微顫抖著,男人們也都緊閉雙唇,不敢發出聲響。

的確,往年撈洪財,也見過不少棺木,甚至連死屍都見過不少,但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數量的棺材!

而且,之前見過的棺材,幾乎都破損嚴重,許多因為隨流而下碰撞在岸邊,裡面的屍體都看得一清二楚,可這一批棺材,卻很新,新的令人發毛。

甚至連汙濁的洪水以及不斷落下的雨水,都無法在上面停留,就像是剛剛從棺材鋪拉出來的一樣。

這明顯不正常,浮屍河兩岸因為河水沖刷,許多石頭被磨的尖銳,洪水流速極快,棺材定然會撞擊在石頭上,但這些棺材,沒有丁點兒劃痕與破損!

最令村長感到心慌的是,這些棺材中央幾乎都是黑棺,唯有最中間有一副一紅棺,不是喜慶的大紅,而是類似於血水一樣的黑紅、猩紅、暗紅!

咔嚓一聲炸雷,令所有跪在岸邊的漢子身體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

砰砰砰!

棺材終於飄到了人群前面,棺材彼此碰撞的聲音,深深刺激著眾人的心臟,誰都不敢大喘氣,也不敢看一眼,頭幾乎貼在了泥濘的地面上。

吹來的風似乎急了許多,溫度也驟然下降,一種莫名的壓力使得岸邊跪著的人感覺呼吸都有些停滯,尤其是所有人都明顯感覺到了...注視感!

就像是有一雙雙冰冷的雙眼,正在直勾勾的盯著他們!

等了好久,那種感覺還是沒有消失。

雨還在下,洪水更加洶湧猛烈,這裡的河面又寬敞,按理說不會被阻擋住,可棺材為什么沒有被沖走!

村長嘴唇發白,顫抖的更加劇烈。

“難道是要讓我們撈棺?”村長心中冒出來一個想法,馬上對著前方顫聲道:“各位見諒了...前嶺村村民撈柴不撈棺,略備飯食,供各位享用,吃了喝了,就快走吧...”

然而回答村長的,卻是一聲沉悶的棺材撞擊聲!

這動靜,莫非是裡面的屍,生氣了?

村長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跪著。

大概一炷香時間後,一個漢子噌的一聲站起來,從腰上拔出一把殺豬刀,惡狠狠地道:“給你們吃給你們喝,還不滿足?你們又不是我前嶺村的先人,想讓我們安葬你們,想得美,立刻滾,不然回頭我就弄些火油,給你們全燒了!沒了棺材庇護,你們的屍得被水泡爛,骨頭被礁石撞碎,粉身碎骨,永遠留在河裡,不得超生!”

俗話說,鬼怕惡人,此人就是見軟的不行,準備來硬的!

這也是個法子,前幾年有一次撈洪財,就有一副棺材,停在河中央打轉,不願意走,被村裡的殺豬匠持刀一通喝罵,很快就走了。

然而罵完等了一陣,棺材還是一動不動,就那樣靜靜的漂浮在河面上,不知何時,一層濃霧悄無聲息的將河面遮蔽起來,棺材看不見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只是看不見,但棺材還在!

“怎么辦三爺...沒用啊!”手持殺豬刀的漢子也有些拿不準了,詢問道。

村長掙扎著起身,看了眼被濃霧遮蔽的河面,渾濁的雙眼陰晴不定,半響後道:“先別撈洪財了,回家,順子,帶點兒東西,你去縣裡請二先生過來一趟!”

二先生,黑山縣遠近聞名的白事兒先生。

“好!”被喊做順子的漢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朝家裡跑去。

“都回去,看好自己家裡人,不要再到河邊來!還有,家裡的貓狗,千萬給我鎖屋子裡頭,哪怕宰了,也不能讓那些畜生跑過來!”

事情太過詭異,誰也不敢大意,忙回去了。

村長最後看了一眼河面,心臟不由得狠狠一抽,其他地方都沒有霧,唯獨面前這一段有!

而且那片霧,顏色好像越來越深了,甚至帶上了一抹令人心悸的黑,黑中又似乎帶著些許猩紅!

恍惚間,村長彷彿看到黑霧之中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說是人影,但起碼有五六米高,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看

狠狠一哆嗦,村長使勁搖頭,再度望去,什么也沒看到,權當是自己眼花了,卻也不敢多做停留,反身離開。

洪水洶湧咆哮,濃霧一動不動,這一截卻顯得異常死寂,一股陰冷的氣息散播開來,絲絲縷縷的灰氣,宛如頭髮絲一樣,開始向著四周瘋狂蔓延

兩個時辰後,順子駕著一輛牛車返回村子,車上坐著三人,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

老頭一身麻衣,雙肩消瘦,膚色暗黃,一撮山羊鬍,手持一根刻有銘文的三尺黑棒,端坐在牛車上微閉雙眼假寐,兩名年輕人容貌普通,但神情冷漠,一人腰上懸刀,一人腰上懸劍,身上揹著兩個大包,鼓鼓囊囊,目不斜視,神情略顯孤傲,看上去這三人倒是挺有派頭的。

牛車剛到村口,老頭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來一個字,“慢!”

順子立刻拉緊韁繩,停下牛車,恭敬的看向老頭。

老頭緩緩睜開眼睛,對著村子打量了一番,語氣凝重道:“好重的怨氣,你們村子,這回可是惹上大麻煩了,此事老夫管不了,送我們原路返回吧!”

順利一聽,臉色登時變得煞白,連忙轉身哀求道:“二先生,您可得幫幫我們啊,這事兒除了您再沒人有法子了!”

二先生眉頭緊皺道:“我也想管,可這邪祟來頭不小,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是扛不住,你也清楚,我還有一大家子都靠我一個人養活,倘若出了事兒,他們怎么辦,回去吧,愛莫能助了。”

二先生作勢就要離去,順子急了,也沒轍,只好懇求他先等等,隨即跳下牛車,朝村子裡狂奔而去。

等順子走遠,老頭旁邊的年輕女子才低聲問道:“師傅...這前嶺村惹上的邪祟,真這般厲害?連您都解決不了嗎?”

豈料老頭高深莫測一笑道:“解決,自然是能解決的,但不能一開始就說,得看他們能拿出多大的誠意了,想吃這一碗飯,不能蠢,眼光要看得遠,腦子要轉的快,待會兒別講話,好好看,好好學,你們要走的路,還遠呢。”

不多時,村長跟著順子匆忙返回,見到二先生後,村長立刻堆出一副笑臉,腰身彎曲,搓著手道:“二先生,聽順子說您有顧慮,不過彆著急走啊,先進村,到家裡慢慢說,就算您不願意辦這事兒,好歹大老遠來了,也喝口熱茶再說。”

二先生望著村長嘆了口氣道:“也罷,那就進去一趟吧。”

村長趕忙使了個眼色,順子立刻牽著牛車,將三人帶到村長家,好酒好菜早已準備妥當,正冒著熱氣兒,勾人味蕾。

二先生落座主位,兩個徒弟分別坐在兩側,村長還叫了幾個人作陪,但二先生不說話,誰也不敢動筷子,目光都停留在二先生臉上。

“哎,老王頭啊,這還沒進村,我就感應到了異常濃郁的怨氣跟煞氣,本來是不打算進來的,不過我認識你也好些年了,總有些情分在,就到你家裡坐上一坐也無妨。”

村長笑容諂媚,臉上的褶子堆成了一朵花,等著他下半句話。

果然,二先生頓了頓,話鋒一轉道:“但認識歸認識,該說的我在村口已經說明白了,這事兒吧,我管不了,要是管了,輕則折壽,重則恐怕有性命之憂啊!”

“所以飯菜我不吃,酒也不喝了,倒杯熱水驅驅寒,我們就回去,也無需相送。”

村長笑容僵了僵,語氣懇切道:“二先生,算我求您了,我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無所謂,但好歹給後人留一條活路啊,我知道您是有本事的人,肯定能處理這事兒,也知道您的顧慮,但您儘管放心,只要您願意管,我們給的報酬,鐵定讓您滿意。”

說完偷偷看了眼二先生,見其表情有些掙扎,心道有門,馬上朝後面揮了下手,一個女人端著盤子便從後屋來到前堂,盤子上面蓋著紅布,但那紅布可遮不住盤裡東西的味道。

二先生心頭一喜,面上卻裝作不明就裡的樣子道:“老王頭,你這是什么意思?”

村長一把掀開紅布,盤子裡赫然是碼的整整齊齊的精通錢以及秘銀錢!

前嶺村雖然樹木稀缺,可卻頗為富有,無他,此地有一座山,山上的泥十分珍貴,是專門用來燒製皇室名瓷的,雖說瓷窯不在本村,可光是憑著售賣燒瓷的泥,就已經賺的盆滿缽滿了。

因而日積月累,前嶺村家家戶戶都有不少餘錢。

二先生的兩名徒弟眼睛不由的瞪大,直勾勾盯著盤子裡的錢,心中默默盤算。

二先生卻是輕描淡寫的掃了一眼,目光就從盤子上挪開,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主要是...”

村長撲通一聲跪下道:“二先生,我知道您看不上這些身外之物,但此事關乎我前嶺村數百口人的性命,您無論如何都得管啊!這些只是定金,不管成與不成,都是您的了,如果能送走那些棺材,我再給您兩倍,如何?”

二先生眼神低垂,表情掙扎,似乎是在考慮其中利弊。

驟然,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碗碟震動,飯菜湯汁濺起老高,而後做出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表情,義正言辭道:“罷了罷了,我也活了這么多年了,這事兒我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