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剑三千里》 陈愚夫

一場大雪,讓整個長安銀裝素裹,才修建好的各式殿宇被雪冰封,完全變成了一片冰雪世界。

後山幹園,大雪覆蓋之下,完全沒有了晚秋的枯燥景象,向後山望去,一片白茫茫之中,巨大樹木像一個個靜靜守望長安的神秘之人,端端屹立著,尤其是晚上望去,森然若堅冰。

天已大亮,歡快了一夜的眾人都還睡著,張凌塵和彭自羽倒是早早起了床,來到幹園溪流之畔,開始了早課。

哪怕師父如今不在,可早經還是不能斷,這其實已經不是習慣這麼簡單,而是刻進了骨子裡。

早經誦罷,張凌塵又開始冥想,前夜大家盡興,他也一直陪著,此時正好補上。

行過幾個大周天,張凌塵睜開雙眼,雪後的幹園元氣更加足了,在山頂形成了元氣之旋,籠罩著整個太神山。

上清節將至,各大宗派之人也早已到齊,神山之上即便被大雪覆蓋,但也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聲音甚至能夠傳到幹園。

今日,按照禮制,各大宗派的人都要齊聚於主峰,各派代表之人相互見過面,行過文,一齊參拜張天師。

張凌塵倒是不願意去湊這個熱鬧,冥想剛過,鶴林韻宗主穿戴齊整,帶著徒弟出門,向著主峰而去。

簡單又過三日,上清節終於到來了。

長安之內,燈火輝煌,無數青燈被點起,幾乎所有人都出了門,除了賞燈看戲,最好看的莫過於各色奇人異士在街頭耍藝了。

朝廷專門派了專人將整個街道的積雪清空,也不知道誰突發奇想,每隔不遠便有用雪堆積起來的各色雪雕,有神將,有駿馬,有飛龍,有虎豹,有美人,有孩童,有劍客,數不勝數,應有盡有,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來往的人群穿梭在街道之中,時而大驚,時而大喜。觀戲曲的人們喝彩連連,看雜耍的人們大聲叫好,賞燈的人們流連忘返,更有人來到河堤之前,在早已冰封了數尺的河面之上翩翩舞動,引來不知道多少人踮足觀瞧。

靠近皇城的巨大殿宇之前,巨大的燈籠齊齊掛滿整個街市,遠遠看去,彷彿來到一片燈火的世界。禮部親自挑選的舞人正在跳動著,時而又持劍橫飛,玲瓏婉致,如同來到仙境。

在九寶兒的不斷央求之下,張凌塵和彭自羽帶著她,偷偷下山而去。

街道上人實在太多,摩肩接踵,人流前進得很慢。

九寶兒到底是小姑娘心性,這瞧瞧那看看,啥都好奇,啥都想要。

張凌塵出門時,專門將存了多年的銀子悉數帶上,為的,就是能讓九寶兒將喜歡之物買來。

可長安的物價,著實讓張凌塵驚掉了下巴,他存下的那點錢,甚至只能買個糖果和香囊,便已見空。

倒是彭自羽很是大方,自己家裡本就不缺銀兩,九寶兒看上什麼,張凌塵掏不出錢時,彭自羽總會頂上。生在鑄劍世家,最不缺的,除了劍,便是錢了。

張凌塵也慶幸自己叫了彭自羽來,否則真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時間很快來到午夜,上清節,終於到了。

皇宮正中的延黎祖廟之中,轟鳴的鐘聲傳至整個都城,人們禁足禁語,整個長安像是按下了暫停鍵,靜靜等待著鐘聲結束。

鐘聲響過十二下,總算停止,長安滿城之人齊齊歡呼,聲音之大,彷彿要蓋過天際去。

上清佳節,疲憊了整整一年的幾人,總算也放寬了心態,短暫將自己身心放鬆放鬆,感受一下這人間溫暖。

鐘聲才罷,有鼓樂之聲傳來,街道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排又一排的大鼓,鼓手穿著戰甲,賣力擊鼓,悠長的長笛之聲傳至每一個角落,人間一片喜色,讓張凌塵幾人也開心不已。

不多時,鼓聲停頓,樂聲戛然而止,人們沉浸在鼎沸之聲中,突然的寂靜,還未反應過來,有大批御劍之人從皇城飛出,來到長安上空,每把劍發出奇異光彩,將整個長安點亮起來。

大家熱烈鼓掌,都知道,最好看的環節到來。

九寶兒個子偏小,被人群擠著,有些看不清楚,索性跳到張凌塵背上,用力地指著天空說著什麼,但周遭聲音太大,張凌塵根本聽不清楚,只看到九寶兒開心極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便也直點頭應和著。

那些御劍之人衣帶飄飄,穿著華麗,整齊劃一,舞姿動人,數千把劍步調一致,劃出華麗劍影,彷彿天人下凡一般。

人們駐足觀看,不時鼓掌喝彩。

劍影才散去,岱山之下,無數彩燈飄起,悠悠來到長安半空,和那些御劍之人齊平。

無數禮花驟然炸裂,從彩燈中炸開,整個長安的夜空似乎交織成絢麗的綵帶。

此時鼓聲再起,長笛之聲緊隨其後,同著禮花一樣的節奏,這是丑時到了。

遠處太神山,悠長的鐘聲同樣響起十二下,張凌塵知道,這是神山的慶典開始了,他們,也該回去了。

三人從擁擠的人群中穿梭而過,九寶兒還在張凌塵的背上,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行至半路,鐘聲再次響起。

“壞了,慶典已經開始了。”張凌塵催促著,步子變得更快。

才至神山山腳,張凌塵生出元氣,躍然而起,向著主峰飛去。

彭自羽也跟在其後,那把貫天變得很大,將幾人穩穩拖住。

趕到主峰時,在宮鵲的帶領下,慶典已然過半,神山數萬人正整齊誦經,經文之聲傳出神山,十分震撼。

張凌塵幾人趕忙找到自己位置坐下,三娘這才放下心,這樣大的慶典,即便他們已然在幹園居住,不再參與主峰事宜,可要是被人發現缺了席,也夠他們喝一壺。

大殿之前,各大宗派代表人物端坐張七十週圍,十八張大圓桌子旁,各宗派前來之人正圍坐著。

誦經結束,張七十站起身來,悠悠來到巨大露臺之上,緊隨其後的,是各大宗派的掌門之人。

天台宗法原,劍冢宋青風,蓬萊宗餘承陽,凌雲閣霍安,真武派卞我賢,書派李從來,天池宗常平樂,魁星閣鶴林韻,當然還有長生宗張七十,這些人,放眼世間任何一方都是不可一世的傳奇人物,今日齊聚在一起,百年罕見才是。

張凌塵看著走到臺前的幾人,這些人果然氣度非凡,也就李先生看著粗糙一些,不過他本就是一閒散野人,能來參與此慶典,已是不易了。

幾人站定,場間靜謐異常,除了長安城內傳來的靡靡之音,再沒有任何響動。

“今日,中原各大宗派齊聚,諸位掌門之人親自前往,實乃我長生宗之榮幸,世間正道道統之榮幸……”

張七十說過幾句沒用的話,有小童來到身旁,盤子裡端著一塊紅布,紅佈下面,蓋著一顆透明晶石。

張七十將布揭起來,將透明晶石拿起,手中生出火符,火焰籠罩晶石。

不多時,張七十將晶石丟起,晶石燃燒著,飛到很高,炸裂開來。

無數元氣飄在半空,星星點點,向下散落。

“迎吉福!”張七十聲音很大,傳遍神山每個角落。

眾人再次齊齊誦經,鐘鼓聲音響起,有數丈之長的長笛奏鳴起來,聲音悶然悠長,彷彿能直擊人的心靈。

張凌塵閉起眼睛,聽著經文和鼓樂之聲,不知怎的,腦海卻顯現出一副畫面來。

在一處看不清的黑暗之地,有一人被鎖鏈敷在鐵籠之內,血紅水流在其身體不斷出入,透著寒氣的粗壯鐵鏈將整個籠子捆綁著,不知道連接著什麼地方。

籠中之人並看不清臉,只覺得頭髮很長,披散在胸前。

那人彷彿知道有人在看他一般,突然抬起頭,看向此間。

張凌塵心中一緊,隨之又一疼。

“師父,師父!”張凌塵大聲喊叫著,卻覺得這個場景突然如掉落萬丈深淵一般,極速下墜,瞬間便變成很小很小的光點,不及他伸手去觸摸,便已什麼也看不見。

他的內心,彷彿被千萬把刀割過,瞬間疼得無法呼吸。

等他睜開眼睛,所有聲音齊至,好像能夠將他耳朵炸碎一般。

他瘋狂扭動身體,抬手捂住耳朵,表情也變得極度難看。

三娘感覺到異樣,抓住張凌塵胳膊,片刻,張凌塵終於安靜下來。

再看他時,眼淚已掛滿整個臉龐。

“凌塵,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凌塵!”

張凌塵這時才能聽到外界聲音,發現是三娘在叫他,終於安靜下來,長出一口氣。

好在外界聲音很大,沒有幾人發現他的異樣。

此時,星星點點的元氣落下,來到眾人頭頂,彷彿伸手可觸。

張凌塵微微抬手,元氣停在自己周圍,他單指點去,元氣被吸收進體內。

這種元氣晶石,雖不是特別珍貴,可也不多見,也就是每年上清節時,眾人能得一見。

一人煉化還可,但分之這麼多人,其實只是意思意思,圖個彩頭罷了。

張凌塵手指才觸到元氣,彷彿又被拉回那先前那個幽深之處。

“不要,不要為我報仇,也不要相信,相信任何人!你們不要管我,儘快,儘快離開神山,走得越遠越好!”

師父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在張凌塵腦海響起。

雖然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師父在給自己說話,可這個場面,太過真實,不像是假的。

“可又是為何,師父能在此時跟自己交流?”

“師父所在的那個地方,究竟在哪裡,柯騫只是說那裡是血獄,可血獄究竟在什麼地方!”

“師父到底在經歷著什麼!”

“這,到底是不是師父本人?”

“這會不會又是誰搞的什麼鬼?”

“師父告訴我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

“該信,還是不該信!”

張凌塵緊閉雙眼,任由外界如何歡天喜地,慶典如何盛大,心中無數種念頭一條接著一條出現。

“張七十的修為,全靠來自血獄的元氣,所以,只要張七十使用元氣,被你觸碰,你便可以聽到張三福來自心中的無數次吶喊了。”此時,柯騫聲音突然響起。

張凌塵依舊皺眉閉目,神識來到識海。

柯騫傲視萬物,頭顱高昂,語氣十分冷血。

“師父還活著?”張凌塵近乎吶喊地問道。

“自然活著,他說的一切,也都是真的。”

“真的?什麼是真的!”

柯騫語氣還是冷漠,終於看向張凌塵。

“我受傷很重,只能出現片刻,如果可以,你還是跑吧,有些算計,太大了,我也說不清。”

張凌塵聞言,心中生出了一絲恐懼之感。

究竟是什麼算計,能讓柯騫都深陷其中?

張凌塵還想再問,卻見柯騫活動活動身體,悠悠然飄向泓栩,一句話也再不說,鑽了進去。

張凌塵還想再問,見柯騫再次消失不見,只好作罷。

外界聲音更大了起來,也不知慶典何時結束,可張凌塵已不想待在此處了。

他掙開眼睛,站起身來,向著後山走去。

夜已很深,和整個世界的歡愉相比,張凌塵內心瞬間變得十分落寞。

過去不多時,神山的長號之音還在繼續,張凌塵已然來到崖前。

他抬起頭看向天空。“師父,你究竟在什麼地方!”可終究無人回答。

他拿出龍栩,對著天空刺去。

“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的算計!”

他根本無法知道,可能也根本沒有幾個人知道。

他終於飛不動了,掉落下來,若非龍栩相托,甚至要墜落崖下。

最終,他掉進宮十一所藏身過的那個古潭,直到潭底。

潭底溫度很高,有一顆巨大燃燒著的石頭在潭底,彷彿蘊藏巨大能量。

龍栩也終於不再發力,徑直落下,張凌塵用力去握,才將龍栩抓住,龍栩發出巨大轟鳴之聲,通體閃耀漆黑光彩,一頭插進那顆火石。

過去很久,張凌塵終於從悲傷中醒來,卻怎麼也拔不出龍栩。

此時,龍栩也燃燒著,不知要燃燒多久。

神山的慶典還在繼續,整整一夜過去,直到天明,眾人才各自散去。

慶典結束,比試便要開始,來自各宗派的傑出弟子們已然躍躍欲試,只等著大放光彩了。

張凌塵在潭底掙扎很長時間,終究沒能將龍栩拔出來,自己反倒再次暈了過去。

宮十一不知何時,已從樹屋中走出,來到潭邊。

看著逐漸變得暗淡,也不再往外冒熱氣的古潭,宮十一搖了搖頭,良久直到潭底再無光亮生出,將一道元氣打進古潭。

張凌塵頓時被驚醒,緊握龍栩,從古潭中飛出,來到很高的位置。

龍栩劍體雖然還是漆黑,可劍刃卻變得通紅耀眼。

張凌塵俯視整個神山,眼神變得無比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