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庙堂十年灯》 山月江风

大戶赫家今已人丁稀少,大年徵兵帶去半數,因牽念丈夫的女子大多也落下了病根,全族力保赫鶴和一人,大年次日,赫家全族哀嚎不止,沒人看清這位赫家少爺是否哭泣,只知這位少爺臉埋雪地之中。

那日之後,赫鶴和改名赫鋒文,文風驟改,轉為陰沉刁鑽,姚先生數十次勸說皆無果,更是與王廣宇鮮有交集。

時過境遷,六月大考的日子轉眼到來,赫鋒文自幼文采出眾,更在姚先生座下捧卷數十年。毫無疑問,輕而易舉便當上了這金城郡的狀元郎,郡中高官親身至西固城接見。

令人驚異的是,姚先生坐下書生意氣並未被赫鋒文一人獨佔,同為城中大戶的武家長女武浩茫,也中了榜眼,小城連出郡內大考前二甲,這座已經悲寂沉鬱整整六月的小城,終於添了幾分生氣。

儘管如此,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總有幾家歡喜幾家愁,並非萬事都能如人們所料一般美好。

王廣宇便是如此,如姚先生所料,王廣宇自然是名落孫山,城中人議論紛紛,縣城王少雙親皆是讀書人,且不論王奕如何,王廣宇的母親廖倩年輕時善寫詩歌曲賦,不過是王廣宇降生以後相夫教子,才女的名聲也便逐步沒落了去。

而至於事件中心的本人王廣宇,卻是沒有太大影響,自幼被冠以三平的名號,他對於這種事也算見怪不怪了。

不過令他詫異的是,平日裡平平無奇的武家長女怎會中的了榜眼,武浩茫性子柔弱,與人爭吵時說一句痴子便已面紅耳赤,可對於王廣宇而言可非如此,幼時一起玩耍提著拖把追著王廣宇打從不理虧,彷彿天經地義一般,平日裡的言語譏諷更是不在少數。

王廣宇頭疼便在此處,今年大考未過,也只是運氣差了些當了榜末的第一,大不了等個三年再考便是了,王奕亦是此想法,可一想到那嬌羞其外刁蠻其中的武姓女子,他便頭疼不已,王廣宇心想:“大不了三日後等她出城赴軒轅學宮時閉門不見便是,只是可憐了我那兒子赫鶴和,父子相別不見父親出城,兒子定會傷心欲絕,不如現在就去。”

說罷,王廣宇提著涼刀來到了這赫家大院,敲了敲門,六月不見一面的赫鶴和終於打開了大門,王廣宇望著面色蒼白神色顯得有些陰鷙的書生,一改玩世不恭的神色,默默道了聲恭喜

“三日後便是你赴京做官的日子,西北荒涼,你終於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在此之前,我託王奕請金城郡裡的名匠打了這把涼刀,名還未取,路上山高水長,帶著這把涼刀能防身用,可別說我咒你啊,遇不到馬匪盜賊,也算留個念想。”

赫鶴和接過了刀,臉色平淡道:“這禮我收了,此刀未取名,便叫念涼吧。”

王廣宇哭喪著臉轉身離去

“又走了一個,不知以後又是誰可同我討論哪家的小娘長的好看。”赫鶴和嘴角終於挑起,大喊一聲

“去你孃的。”

三日之後,西固城外,赫武兩家趕早便走上了搬去京城的路,六月盛夏似乎又有了深秋的悲涼,才有了些生氣的小城又是平寂下來。王廣宇這日未去城門相送,禁閉房門,床頭擺著一封書信,信上小楷清新秀麗,內容卻與之大相徑庭。

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字,酒囊飯袋,王廣宇費盡心思想要躲開那武姓女子的挖苦,終究還是未躲過,苦笑道

“這娘們太難纏了,還生了副好皮囊,真是暴殄天物,走的好,我也清淨些。”

平日裡最為鬧騰的王廣宇也想要清靜一些,連嘆三聲

“走的好,走的好,走的好……”

城中故交一個接一個離去,這座城恍若成了空城,王廣宇想到赫鶴和,又想到武浩茫,再想到離開這座城中形形色色的人

王廣宇走出門外,見豔陽高照卻覺寒涼如初春深秋,見天朗氣清,鶯歌燕舞,抬手掩面,罵罵咧咧的了句:“這西北的風沙也忒大了。”

約莫是休整了一月,王廣宇也終於想要讀書了,自己的失敗固然令人心痛,可好友的成功更令他悔上心頭,王廣宇提著書箱便往姚先生的書堂走去,一改之前所為,晨讀晚背,提筆文書,皆樣樣不漏,這種廢寢忘食的勁頭令那位仙風道骨的姚先生亦嘖嘖稱奇。

如此這般過了五個多月,又是一年年關將至,王廣宇從私塾返家後扔未放下讀書,讀書如仙人修行一般,王廣宇自稱為

“晨起觀朝霞,寒夜沐月華”

大年三十當日,王廣宇如往年一般,拋了手中典籍,提著埋存一年的西鳳上街瞎逛,卻越發覺得冷清。

城中人家,曾在無數個清晨保佑自家的青壯從那邊境的死人堆中爬出來,也曾在無數個夕陽之下期盼著自己的兒子丈夫父親可以踏月而來,年關已至,西固城外無一人歸城。

這一日,打破了城中人家一年以來的期盼,城中更有女子寫下絕筆“幾點催花雨,望斷歸來路”便持白綾含淚而終。

王廣宇見此景,不由的唉聲嘆氣,李氏王朝重文輕武已久,因此城中士子未曾被當做青壯抓去,飲酒作樂,鑼鼓齊鳴。甚至醉酒後大喊幾句賤民該死。

王廣宇漠然路過,直至城中那小酒館,王廣宇剛到那簡陋卻擦拭的極為乾淨的長凳上,招呼了幾聲小二,來者卻不是往日那憨厚老實的夥計,而是一位嫻靜紅著眼睛的女子。

王廣宇點了蝶花生米和幾樣小菜,便開了那他壇西鳳自斟自飲,如去年那般,同地同日同時同壇酒,只是卻不見故人歸來。

王廣宇這次喝下去了西鳳,相比去年兩人共飲只覺少了幾分辛辣,多了幾分醇厚,醇厚的不知是年日的沉澱,還是過去的故人故事,王廣宇抬頭望月,心想天上明月不知能否照遍京城,京城也不知是否有人面朝西北獨飲,王廣宇舉杯望向東南。

“鶴和,你我兄弟何需再相逢!”王廣宇嚥下辛辣,轉身離去。

女子不知這位小少爺為何突然轉身離去,只記得酒桌上多放了幾兩銀子。

大年三十夜,王廣宇夜歸折筆提刀。

西固城外小河突然波濤洶湧,一波三折,不復以往平順。

去年見到的那位李屠戶,孑然一身,因此去年大年三十之日仍在城外山地之中捕鳥捉兔,夜裡突降大雪,李屠戶因此迷了路,若不是僥倖尋的一山洞,生起了篝火,不然就被凍死在這深山巨谷之中了,可因禍得福,他也逃過了雪夜抓人入軍,次日李屠戶拖著僵硬的身軀入城,方知昨夜竟有如此大事發生,今日這王廣宇便要同他學刀。

王廣宇昨夜興許是借了些西鳳酒的辛辣酒性,大半夜的折筆燒書,嚷嚷著要去提刀獨立顧八荒,從小到大未曾對王廣宇有過半點指責的王奕竟勃然大怒,對著已行冠的王廣宇拳打腳踢,趕出府門。

“什麼時候不想練刀什麼時候進府。”

王廣宇這次一反平常,彷彿使出了積攢十八年有餘的倔脾氣,在刺骨的風雪中顫抖地站了一夜,清晨時分,縣令夫人心疼的緊,便把王廣宇拉進了府,王廣宇又趕忙退出了府門,直到王奕陰沉著臉,喊他進去,看著那張凍的通紅扔面朝自己嘿嘿一笑的年輕面龐,大抵是年紀大了,王奕不知怎的就心軟了,語氣強硬道

“練刀可不是那般輕易的,我年輕時也想白馬涼刀踏匈奴,你連書都讀的那般不易,何談練刀,你既然心頭一熱想要練到刀,那便去市集李屠戶那裡學兩個月剔骨割肉,若堅持不下去,便仍去讀書準備兩年後的大考。”

李屠戶聽聞此事只是笑笑,所謂的皮笑肉不笑也不過如此,轉眼瞥向王廣宇

“你要是閒的沒事幹來我這取樂,那便趁早滾蛋吧。”

王廣宇訕笑道:“不會不會。”李屠戶轉身將前幾日打到的野豬屍首仍給王廣宇,緩緩道:“把這野豬身上的肉全都剔下來,骨架上不可留有肉屑,肥瘦也不可相交錯,影響到了賣相可就不好賣了,我邊做你邊學。”

只見李屠戶拿起手中剔骨刀如第三手臂,刀尖探入骨肉之間,繞骨側切,轉眼間骨肉分離,再用一薄如蟬翼的小刀伸入肥瘦相連之間,持刀輕劃之間經脈斷裂,肥瘦悄然分離。李屠戶拿抹布擦了擦沾血的刀,進而說道:“若非天大寒這豬身上血肉凍的如此僵硬,還能再快幾分。”

王廣宇看到此躍躍欲試,只是拿刀後手卻顫抖的緊,且不論如何使骨肉分離,就練用刀尖探入骨肉之間也做不得嫻熟完美,李屠戶見狀搖了搖頭,從身後不知名黑匣中拿出一把屠刀,屠刀勢大力沉,這屠戶盡竟單手提來扔給王廣宇

“你雙手拿著這把刀站立順便幫我看店即可,這幾日冰雪消融,我要去城外打幾隻野豬野兔。”屠戶轉身便走。”

夜晚,屠戶揹著只肥碩的野豬入城,心想店裡早已是換了個府中雜役來看管,這位心頭浮躁頭腦一熱想要學刀的後生,也該知難而退了。

屠戶入店,只見一年輕人雙手持刀而立,見到屠戶勉強笑了三聲便暈厥過去,屠戶走近捏了捏這位年輕人的胳膊,竟已經僵硬如鐵。

屠戶嘖嘖稱奇,揹負年輕人向城主府走去,這位二十年入城至今未曾離去的屠戶,狀若枯井的瞳孔之下終於泛起了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