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第一場雪飄灑在11月23日的早上,天空昏黃成片,寒風裹挾著紛紛揚揚的雪花奔向廣闊潮溼的大地,樹頭微微搖晃著枯葉凋落在幾陣嘰嘰喳喳的麻雀聲中。
在門口掃完地的我,看著平整乾淨的地面,心裡泛起疑惑: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拂塵為淨,顯而易見,要怎麼“拂拭”,用什麼“拂拭”?還有,“塵”出外力,還是自惹?
直到一位騎電瓶車的老人穿過朵朵雪片出現在我眼前時,我那些遊離在腦際的思緒才恢復平常。老人雙眼通紅,眼眶腫得發亮,滿腔憤懣跳躍在臉上溝壑交錯的皺紋間。他拔下電瓶車鑰匙一瘸一拐朝向我這邊,:“這是派出所嗎?”
“不是的,派出所在隔壁。”我指向藍白相間的隔壁樓。
“俺問你,俺讓你評評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衝向頭頂上陰暗無光的天空。
“什麼事情,您說。”
“這個世界上,兒子打老子是不是應該的?老子的錢就該給兒子,老子就該死?”他拍拍胸口,喘了幾大口粗氣,“俺把所有錢都給了兒子和閨女,可是他們現在對俺不管不問。前幾天,他倆問俺老兩口要錢,俺們沒給。倆孩子就打俺們,把他媽打的不能動,把俺腿都打瘸了……”
我壓抑住憤怒,“這樣的事?我問您,您的訴求是什麼?”
“訴求?”他一臉迷惑。
“您最終想達到什麼目的,要讓兒子閨女怎麼做,您才滿意?”
“俺要去派出所告他們,讓他們還錢,讓他們吃牢飯!俺要去南京廠裡鬧他們,讓他們沒臉做人!”他指向天空的手指隨著身體一起顫抖起來。
“老人家,去辦公室裡坐著說吧?外面冷。”
“俺不去,俺不冷。”他擺擺手,“俺鞋上有泥,弄髒了地上。”
恭敬不如順從,一時間,好幾種情緒湧滿我的心頭,我盡力保持平靜,“您多大年紀了?”
“71,俺今年71歲。以前沒上過學,俺不識字。俺從十幾歲就開始幹農活,一直幹到上個月,現在生病了,不能幹活才停下來的。青年時候,掙錢都給了俺爹媽,後來自己頂門立戶,掙錢都給了兒子閨女,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感冒發燒也捨不得買藥……”他使勁吸了吸鼻子,嗚咽著再也說不下去。
“別難受,您也消消氣,弄壞了身體自己遭罪。”
他點點頭,撩起單薄的外套前襟擦拭抑制不住的淚水。曾幾何時,他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做夢也沒想到自己71歲的時候,身無分文,滿心傷痛,竟然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哭得肝腸寸斷。許久,他才止住哭泣。
“倆孩子現在都在南京嗎?”
“他們都在南京,都有房有車,都是廠裡的領導,都是共產黨員,都有錢,都不是人!”
“我估計兒子閨女打你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打了很多次,年輕的時候俺們能掙錢給他們,捱打就少。現在老了掙錢少,俺還生病不能幹活,他們就狠打了。”
“家醜不可外揚,家庭矛盾糾紛找親戚長輩從中調解,尋求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處理結果,也是辦法啊?”
“調解過多少次了,不行的,孩子表面答應好好的,背後根本不聽,這次俺一定要告他們!”
“您要告他們得去法院,不是派出所。由您起訴,法院會判決子女履行贍養義務,也就是說他們每月會支付生活費,當然您要是生災害病,他們也會給予照顧,保您沒有後顧之憂。”我故意安慰他,又不免擔憂,補充說:“但是,一旦您起訴,你們關係可能更僵化,父子親情難以修補。”
“俺沒兒子閨女!”
“您說要去南京鬧他們,這是氣話。”
“不是氣話,俺下午就去南京!”
“這種做法更加不可取,這樣大家都沒好臉看,結果不可收拾,千萬不要這樣做,您聽我一句勸。”
他想了想,而後長長嘆息。
“您和子女發生的不愉快,不要告訴門旁鄰居,最好不要告訴村裡的周圍人,因為您的生活空間狹窄,固定,我擔心您說了之後,周圍人難以真正理解,甚至可能會有無聊的人亂串閒話。家裡的事情淪為笑料,這是誰也不想看到的後果。再說了,過去的事情就選擇忘記吧,兒子閨女都是親生的,從前真心付出,現在就選擇無悔曾經吧。”
“這種事情怎麼說啊,俺誰也沒說。別人問俺腿咋瘸啦?俺說,是自己摔的。剛剛看見你在掃地,因為你是陌生人,所以俺才和你說的。”
這時,馬路邊一位站立許久的大爺興許是聽到我倆對話,忍不住他湊到近前搭話:“你說你家孩子打你,你是哪個莊子的?你姓什麼,你叫什麼?”
老人警惕地瞅了瞅大爺,保護性的選擇沉默不語。
“錢給兒子是應該的,錢不給兒子給誰?我現在掙錢就是給兒子給孫子的。”大爺指了指我們南邊不遠處的敬老院,“那裡面都是沒兒沒女的人,他們有錢倒是想給兒子,可他們有兒子嗎?”
大爺收回一臉輕蔑,“你兒子再不好也是兒子,等你將來人死出殯的時候,最起碼還留個‘摔老盆’的人!”
“摔老盆?俺就是絕戶!俺沒兒子!俺還不如‘五保戶’,他們老了不捱打!”
大爺沒理會那茬,轉臉衝著我:“現在的年輕人簡直無法無天!哪有攛掇人家老子告兒子的?”
“事出有因,老人被迫起訴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反而做子女的要反思為什麼自己會成為被告人。”
“在農村,就是餓死也不能告兒子,能死不能告!”他捏了捏自己的臉皮,“告了以後,他後悔都來不及,他們老小几代怎麼見人?”說罷他揚長而去。
我繼續安慰老人,“不聽他的謬論,您該吃吃,該喝喝,把身體弄好,照顧好老伴,老兩口自己享自己的福。”
一瞬間,老人家的臉上顯出尤為複雜的神情,“謝謝你,俺把心裡話說出來,現在感覺好多了。”
我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再抬眼時,老人已騎上電瓶車匆匆消失在風雪迷濛之中。
我深知自己沒有豐富的社會經驗和閱歷,不具備睿智與手段,不懂前瞻後顧與迂迴反轉,我只是淺顯的認為生活中言語爭執多半不為事情本身,而是掙扎於情緒的漩渦,無法自持。
我們普通人一生中難有驚天動地的震撼時刻,那些雞零狗碎的林林總總,足以撂倒眾生一片。迷途人生,我們需要開悟人生的智者,可是智者難尋。我們需要排解負面情緒,尋求精神力量的支持,多半隻是求而不得。甚至,在某一時刻,我們迫切需要一位知心的聆聽者,卻發現遺憾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