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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清澈的溪流從水道流進公孫府,蜿蜒穿過後花園,又從另一處園牆下流出去。

流經公孫府花園的部分,匯成了一個人工挖成的清澈見底的池塘。

池水中,一群游魚翩躚來去,同進同退,不管是前進、後退、拐彎,總是那般整齊劃一,彷彿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馮元一蹲在溪水邊,從一個大木盆中撿選着最成熟、最飽滿、色澤最誘人的棗子、梨子、葡萄、綿蘋果等水果,快樂地先用溪水洗得乾乾淨淨,再放進另一個乾乾淨淨的木盆裡面。

秋天正是各種水果最豐盛的季節,裴大娘說孕婦最好多吃水果,生出的孩子才水靈靈的漂亮好看,所以馮元一就義不容辭地搶過了這個活兒。

他覺的很快樂,雖然他是刺史之子,從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可是那段痛苦的經歷之後,現在的一切與他而言無異於天堂。

他感覺得到楊帆對他的關心和小蠻姐對他的疼愛,有點事做,他覺得自己就不是一個閑人,而且,他是真心想為自己的恩人做點事,哪怕這些事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

馮元一洗好了水果,端起木盆快樂地往回走,走到天井下時,兩個公孫府上的侍婢坐在圍欄一邊的長板上,正一邊聊天一邊嗑着瓜子兒。兩個女孩兒沒有看到馮元一,可她們聊天的內容恰恰就是馮元一。

“他叫什麼?”

“馮元一!”

聽到了他的名字,馮元一站住了腳步。

“聽說他還是一個大官的兒子?”

“嗯,據說是一位刺史呢,而且是世襲的那種,就是嶺南的土皇帝啦!”

“哦!那可真可憐,小小年紀。就被閹了。”

“是啊,一個閹人,讓祖宗都為之蒙羞。看他還一天到晚很快活的樣子,沒心沒肺……”

“不能這麼說吧,別看那孩子長得高大,聽說才十歲呢,小屁孩懂什麼,說不定他根本不明白從站着撒尿變成蹲着,意味着什麼。”

兩個女孩兒吃吃地笑了一了。其中一個便道:“楊郎中和夫人很關照他。聽說等他父親的案子平反之後,還要送他回嶺南。唉!不知那時候他該怎麼生活,也許馮家的人也要瞧不起他吧,將來……”

女孩子沒有外人在身邊時,也是什麼話都敢說的。兩個侍婢毫無忌諱,肆無忌憚地說著,馮元一越聽臉色越是蒼白。

他不知道身體的閹割,對他的尊嚴和未來的一切會有這麼大的影響,除了最初被閹割後那段等待傷口癒合的痛苦日子,他一直只是覺得撒尿不像以前那般方便了,這個十歲的孩子根本不清楚這是把他的一生都毀了。

“哐啷!”

兩個女孩兒忽然聽到身後一聲悶響。不禁嚇了一跳,急忙扭頭一看,就見一隻大木盆正在地上跳躍着,梨子蘋果撒了一地。一個人影正向遠處狂奔而去。

馮元一狂奔着,任淚水撒滿衣襟,天大地大,他不知道還有何處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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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公子到了長安之後。便住進了盧氏在長安的一幢府邸。

在世家雲集的長安,在如今已經成為沈沐老巢的長安。最安全最隱秘的地方反而是最顯眼的所在,他住進盧氏家族的住宅,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守他已身在長安的秘密。

盧太公和姜公子的二弟盧賓之已經離開長安了。盧太公折在楊帆手裡,老臉無光。再者他已經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了誓,不再參與南疆空缺官位的爭奪,留在長安也沒有用處,所以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連他最器重的長孫都等不及相見了。

盧賓之闖下大禍,也知道這件事對整個家族的影響之重,早已噤若寒蟬,生怕受到責罰。老太公要走,他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就跟着離開了,哪裡敢說半個不字。

至於盧氏的其他人,分別散布在天下各處,其中以洛陽和長安居多。長安城裡得到閥主命令的人已經在匆匆準備撤離,但凡盧氏的府邸和莊園,處處一片忙亂。這一次不是短暫的離開,而是一別三年,需要挪動的東西當然不少。

但是姜公子入住的這幢宅院,自他入住之日起,卻像是一鍋沸水裡潑進了一瓢涼水,馬上恢復了平靜,儘管這平靜只是暫時和表面的,沒有人敢在這位大公子面前把家園搞得跟倉惶辭廟、國破家亡似的。

一幢精舍,圍廊和牆上爬滿了常青藤,不過因為已經是秋天,常青藤已經不青了,而是變成了一片火紅,所以那精舍就像着了火,紅的鮮艷。

一個身着青衣的漢子走到一處爬滿常青藤的房舍前。登上石階,便是木質的長廊,青衣漢子在長廊下站定,恭聲道:“袁霆雲求見公子!”

“進來!”

青衣漢子脫下靴子放在一旁,輕輕拉開障子門,穿着一雙布襪走了進

去。

姜公子坐在一張矮几後面正看着東西,身後是一扇窗扉,窗外濃蔭如蓋。

陸伯言白須飄飄,端坐牆角。

袁霆雲只瞟了一眼,便趕緊垂下頭,走到姜公子對面,跪坐下來,頓首道:“公子!”

姜公子抬起眼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暗殺楊帆的行動,是你主持?”

袁霆雲臉色蒼白起來,垂首道:“是!二公子說……說楊帆是大公子的對頭,想替大公子出氣,所以……”

姜公子輕輕一哼,道:“所以,你就壞了我盧家的大事?”

這一聲輕哼,聽在袁霆雲耳中不亞於一聲驚雷,他身子一顫,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大公子是主子,二公子自然也是主子。主子有令豈能不從?雖然不是他的主意,可是既然失敗了,主子要遷怒於他,他也無可奈何。申辯說這主意不是他的主張,他是不得不奉命行事毫無意義,所以袁霆雲並不辯解,只是等着大公子的發落。

不過,姜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卻沒有說出讓他自裁的話來。只是說到:“事情失敗了,反而被他反將一軍,迫得我盧氏全族子弟,退返范陽,三年不得外出。損失雖不嚴重。可這個臉面,卻是丟盡了!”

袁霆雲伏地不敢回答。

姜公子道:“殺了楊帆!”

袁霆雲一驚,霍然抬頭。

姜公子道:“楊帆也知道不可能讓盧家所有子弟盡返范陽,特意迫太公發下三條毒誓,三年之內有盧氏家族未曾返回范陽的子弟意圖對他不利,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盧氏族人復出後不得以此與他為敵!

呵呵,他以為我沒有家族撐腰,憑他的武功和權位就能對付得了我么,狂妄!賓之命你殺他。或許是個錯誤。可是如果它是錯,現在也只能錯下去!只有他的死,才能洗刷我盧家的恥辱!”

袁霆雲頓首道:“是!卑職遵命!”

姜公子淡淡地道:“這一次,你或者帶着他的頭回來。或者帶着你自己的頭回來,沒有第三條路!”

袁霆雲把牙一咬。頓首道:“是!”

這時,後院濃蔭忽然無風自動,坐在牆角的陸伯言猛地抬頭,一雙冷電似的眼睛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他馬上就斂去了狂獅一般威猛的神態,復又變成了一個垂暮老者,緩緩低下了頭。

濃蔭之中驀地閃出一道人影,第一閃好似從濃蔭中鑽出來,第二閃就已出現在窗內,身影再一晃,他已跪坐在姜公子身側,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一封信雙手捧給了姜公子。姜公子對這個鬼魅般出現的人似乎沒有一點驚訝,他接過書信,展開仔細看了一遍,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袁霆雲訝然看了他一眼,姜公子擺擺手,那蒙面人便向他一抱拳,又自後窗閃沒。

姜公子對袁霆雲道:“任務取消!”

袁霆雲愕然,但姜公子已經懶得跟他解說,只是擺了擺手,袁霆雲不敢再問,只是又叩施一禮,起身悄然退下。出了房間,把障子門拉下,袁霆雲長長地舒了口氣,額頭冷汗突然涔涔而下。

方才在公子面前,他連恐懼也已忍得太久……

房間里,姜公子展開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只看到一半,就忍俊不禁,又是一陣譏誚的笑聲。

陸伯言坐在牆角,始終一言不發,彷彿一尊佛。

姜公子睨了他一眼,問道:“陸老為何不問我因何發笑?”

姜公子一向獨斷專行,素來不喜他人置喙,陸伯言如何不清楚?可他既然想要別人問,陸伯言也只能從善如流,開口問道:“公子因何發笑?”

姜公子揚了揚那封信,道:“李慕白那老匹夫很器重楊帆,獨孤世家也有意結納。本公子當初在洛陽初見他時,也曾以為他是一塊璞玉,還曾想過要栽培他,可惜……觀察了一陣,不過如此,也就罷了。不想,如今李慕白和獨孤宇,倒生了和我當初一般的心思……”

姜公子把書信拍在几案上:“既然如此,我倒不能殺他了。”

姜公子傲然道:“你看得起他,我就要當著你的面打敗他,讓你知道你看走了眼,讓你知道他一無是處!”

陸伯言的白眉微微地皺了一下,他很想提醒公子一句:“沈沐也是李慕白那老傢伙一手發掘出來的,當初你也未把此人看在眼裡。結果……”

可他知道公子根本聽不進旁人的話,於是,那兩道白眉就像天上的兩朵雲彩,稍稍一接觸,便又倏然分開了。

揚着下巴的姜公子,像極了一隻驕傲的孔雀,如果他二弟現在不是正奔波在返回范陽的路上,大可請人把他大哥此刻的模樣畫下來,裱在他的扇面上,那就完全可以取代那隻開屏的大尾巴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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