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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破門而出.

門外是這座青樓的大堂。

楊帆立足處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廊頂整齊地懸掛着一盞盞緋色垂穗燈籠。樓梯從左右兩側蜿蜒向下,正前方就是一樓大廳,廳堂頂上懸掛着幾排細木為骨架外鑲紅色絹紗繪以各種圖案的彩繪燈,把整個大堂照得明亮無比。

大堂左右兩廂則是一些散座,坐在那兒的男人多是“開盤子”的,也就是不在青樓過夜,也不找女人侍寢,只是與三五知交來此飲酒,找些姑娘來在一旁侍酒陪坐、聊天唱曲兒,又不願到雅間里花大頭錢的客人。

武懿宗逃出雅間,跟地老鼠似的一溜煙向樓下逃去,楊帆一拳打碎房門時,已然驚動了滿堂嫖客,接着他便破門而出,一聲厲吼入耳,這大堂上下的男男女女就像中了定身法兒似的呆在那兒,一個個愕然向楊帆看來。

一個跑堂的小二,腰裡扎着圍裙,肩上搭着汗巾,右手前伸,由指尖到肩頭一溜兒擺了五盤菜肴,一腳懸於空中,還保持着登梯而上的動作。

樓下左邊一扇坐屏後,一個嬌媚的翠衣女子一手攀着旁邊的男人,嘟着小嘴兒正要渡個“皮杯兒”過去,此時怔怔地看着樓上,好象患了面癱,酒水從“皮杯兒”里汩汩地流出來。

另有一位酒客,正站在那裡拎着酒壺給同桌的好友斟酒,此時仰臉看着樓上,那酒水早已注滿,流的滿桌子都是,他還猶自未覺。

老鴇子捏着蘭花指,掐着一方小手帕,正陪着兩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踏進大堂,此時也目瞪口呆地站住。仰望着挾着橫飛的木屑,暴怒狂獅一般衝出來的楊帆。

一剎那的安靜,隨即便是一片混亂。

倉惶逃下樓去的武懿宗撞翻了抬腿登樓的店小二,店小二軲轆轆地滾下樓梯。一頭扎進了一個姑娘的裙底,姑娘提着裙子尖叫起來,一雙翹首履亂踢亂踩,好象裙底鑽進了一隻老鼠。

小二滾下樓梯時。手臂上的盤子翻下樓去,正好砸中一個心滿意足地摟着美人兒從房間里鑽出來的嫖客,嫖客怪叫一聲,急急一跳。擦中了另一個夥計的胳膊,夥計手裡提着的水壺一歪,滾燙的開水便灑了出去。

開水濺到櫃檯後面算帳的先生身上。老先生疼得怪叫一聲。雙手亂舞,打亂了懸在頭頂的“花牌”,青樓里的姑娘每人都有一個花名兒,俱都寫在牌子上,誰正有客人,牌子就會翻過去,這一撞可就全亂套了。

整個大堂一片混亂。

楊帆一見武懿宗逃下樓去。急忙縱身一躍,就從樓上跳了下來,半空中抓住懸掛串紅燈籠的一條長索,在滿堂賓客的驚呼聲中向前盪去,一個飛身落在大堂門口。

燈繩兒一盪,燈籠里的燭火一歪,馬上引燃了燈籠,一長串紅燈籠便在大堂上空“嗶嗶啪啪”地燃燒起來。

正在呆若木雞的老鴇子馬上清醒過來,搖着手帕哭爹喊娘地叫起來:“救火啦!救火啦!快救火啊!你們這些殺千刀的臭男人,捻酸吃醋爭女人,可也不能砸了我家生意啊!蒼天吶,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楊帆一個箭步躍到門口,堪堪把逃到門口的武懿宗堵個正着,武懿宗大驚失色,一抹身便向一旁的散座逃走,一頭便鑽到了一張酒桌底下。

楊帆沒想到武懿宗堂堂王爺,居然會這麼干,不禁呆了一呆。其實這武懿宗除了沾了他姑母的光混到一個王爵,他又哪裡有一點身為王侯貴族的覺悟了。騎豬、爬樹的事兒他都干過,還怕鑽桌子么?

楊帆一個箭步掠過去,抓住武懿宗的一條腿,把他從桌子底下拽了出來,武懿宗怪叫一聲,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手腳舞着王八拳,撒潑打滾地叫起來:“你別過來!你別過來!辱你幾句,當真便要殺人?”

若在平時,武懿宗即便惹得楊帆大怒,他也不會害怕。無論如何,他是王爺,楊帆能把他怎麼樣?還真敢把他打死不成?可楊帆方才一怒登樓,凌空一拳擊來時,那凜冽的威勢、果決的動作、殺氣騰騰的神情……

武懿宗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觸了楊帆的逆鱗,讓他變成了失心瘋。但是武懿宗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瘋子真會打死他!

涉及生死,一向惜命的武懿宗可就顧不得什麼王爺的體面了,王爺算個屁,人家當你是王爺,你才是王爺。要不是他姑母是皇帝,他能做王爺?想當初流放嶺南,為了弄口吃的填飽肚皮,他什麼下三濫的事兒沒有干過?

楊帆可沒想到這位河內王居然如此能屈能伸,這般潑皮無賴的行徑他都能使出來。其實,若不是因為武則天稱帝,武家人雞犬升天,他可不就是一個渾跡街頭的潑皮無賴?

眼見武懿宗烏龜一般躺在地上,手腳亂揮,不肯讓他進身,楊帆的神志漸漸恢復了清醒,雖然怒火未消,可也不能不計後果真箇打死他了。楊帆狠狠一腳踢在武懿宗的屁股上,厲聲喝道:“滾出去!再敢出言不遜,我認得你,我的拳頭可不認得你!”

武懿宗真是嚇破了膽,一迭聲地道:“我滾!我滾!我馬上就滾!”武懿宗腰桿一挺,剛想站起來,一見楊帆兇狠的眼神,又嚇軟了,當下手腳並用,爬出大堂,以袖掩面,狼狽而去。

楊帆站在大堂上,看着武懿宗狼狽而去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可是笑着笑着,鼻子忽地一酸,淚水就忍不住流下來。

自從他由姜士淳那兒聽說了寧珂的事,心就一直沉甸甸的,等他趕到寧珂住處,親眼看到她的墳墓,捧讀着她的遺書,楊帆一顆心幾乎被這個柔弱而堅強、深情而自矜、單純如初涌新泉般的女孩兒那千絲萬縷的柔情割的千瘡百孔。

他的心壓抑沉重的令他喘不上氣來,可他就是哭不出來,哪怕是在寧珂的墳前。這時候。淚水卻似決了堤的洪水,淚水滾滾。

堂子里眾嫖客妓女眼見他片刻前還威風凜凜,猶如天神下凡,把那個衣飾華貴的老男人攆兔子似的轟出去。一轉眼功夫就哭成這副模樣,一個個只看得目瞪口呆,

眼看楊帆哭得傷心,便有那心軟的女子眼圈兒一紅。忍不住掉下淚來,心中又是羨慕,又是酸楚:“這是哪家女子,竟有這般本領。叫他用情如此之深?我若能得如此男兒這般待我,便為他死了也心甘情願了。”

也有那尋花問柳的客人眼見楊帆如此模樣,不禁心有戚戚蔫:“唉!逛青樓逛到這般境界。這位小兄弟可真是……。唉!”

太常卿王程皓、大司農唐筱曉、戶部侍郎裘零之、千牛衛將軍江池淵站在樓頭,眼見如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覷:“這……這他娘的究竟算是誰欺負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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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回到家時已然明月當空。

一路上少不得還有巡夜人查問,可洛陽府的人不敢把他怎麼樣,金吾衛的小股巡邏兵同樣奈何不得這位忠武將軍,宵禁雖是國法,特權階層永遠都存在。敢跟他當面鑼對面鼓的人並不多。

楊帆到家時,兩個小傢伙已經熬不住,甜甜地進了夢鄉,其他人卻都沒睡。小蠻哄睡了孩子讓奶娘看着,自己和阿奴在花廳里說話兒,心神不寧地等他回來,當三姐兒歡天喜地的跑進來,喊着“阿郎回來”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看到掌燈等他歸來的親人,楊帆有些內疚。小蠻很歡喜地對桃梅道:“快叫廚下把飯菜給阿郎端來。”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對小蠻道:“娘子不要張羅了,我一點也不餓,讓大家都早點休息吧。”

其實楊帆剛一進來,小蠻就已經注意到了他悲戚的神情,再看到他低落的神態、疲憊的語氣,小蠻很乖巧地點點頭,沒有多問。等家人散去,小蠻便對楊帆柔聲道:“郎君累了,早些歇息吧。”

楊帆輕輕“嗯”了一聲,道:“嗯,你們先睡,我靜一靜。”

小蠻點點頭,向一臉擔憂的阿奴遞個眼色,兩人悄然返回了內宅,她們雖然擔心,卻知道男人有心事,有時候寧願讓它壓在心底慢慢發酵,既不願意說與人聽,也不願意聽人聒噪。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一見老管事還站在門口,便道:“取壺燒酒送到書房。”

老管家也看出阿郎心情不好,卻又不知該如何相勸,聞言趕緊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酒入愁腸,應易醉。原本酒量還不錯的楊帆,才幾杯下肚腦袋就昏昏沉沉的了。溫柔坊里一番折騰,讓他的情緒得到了渲瀉,可是回到家裡,突然安靜下來,他還是心亂如麻,憋的透不過氣來。

楊帆提着酒壺晃晃悠悠地走出書房,在院子里慢慢徘徊起來。

秋月如霜,靜靜地流瀉在地面上,亭台樓閣、長廊藤架、假山池水……

夜色中偶爾會有人影一閃,不知從哪兒便突兀地冒出一個人來,待那人看清踽踽獨行的人是楊帆,便鬆了劍柄,又悄然隱入夜色。

酒是燒酒,成都燒,酒麴里加過草藥,酒味特別辛辣,行幾步路,飲一口酒,酒入咽喉,便化作一團烈火,可再烈的火也驅不散那種清冷寂寥的感覺。

楊帆踱到橋頭,倚着欄杆站住,仰望着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痴痴凝望許久,目光緩緩回落,掠過一處樓角飛檐時,瞧見那樓頭邸吻,不由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