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清晨春風拂面,野花香中夾雜着濕潤的泥土味,劉瑢仍閉着眼睛,懶於去看窗外日復一日的風景。難得沒有人打擾他的時候,他會一遍一遍地回憶那些曾經用自己的雙腳走過的路。

山川、海灘、戰場、宮殿……

他曾與義父逍遙山水、編撰書籍,曾與親生父親並肩而戰、守衛蕪城,也曾與心愛的女子逐浪東海、比翼連理。

就算此生終結於絕世峰巔的那個決定,他似乎也不應有憾。

可是命運弄人,他的一生,沒有終結於絢麗,只是他一生中的絢麗已經用盡。

他不敢去想,如果當初知道會有今日的狼狽和不甘,他還會不會做那個自以為對得起所有人的決定。

劉瑢睜開眼睛去看屋子另一角的卧榻。榻上的小男孩兒翻了個身子,棉被便掉到了地上。劉瑢不能幫他去撿被子,只得說:“繁兒,你的棉被掉了,快撿起來蓋上,別著涼。”

薛繁睡得正香,顯然沒有聽到。

劉瑢嘆了口氣,心想,或許這孩子一輩子都不知道他自己是陳王之子,也是他的福氣。棉被掉了,仍能酣睡,身世換了,也能活得精彩。義父,你將繁兒安置在此,讓他隨薛掌門學得一手安身立命的醫術,將來兼濟蒼生,的確是為他想得十分周全。

薛伊人有幾日沒來此處,具體幾日,劉瑢也沒有去記。其間薛久命來過一次,給他送了幾服藥,交給薛繁煎煮,又與他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

劉瑢久卧於榻,不能自理,以前都是由薛伊人幫他,這幾日忽然換成了薛繁,薛繁雖然不如薛伊人麻利細緻,卻讓劉瑢覺得輕鬆舒適。

薛伊人不在的幾日里,沒有人督促薛繁早起,薛繁也終於能睡幾個懶覺。劉瑢不禁想到,兒時的自己,也很是貪睡。自打他習武練功,義父每隔十日便會隨他貪睡一日,寒來暑往,十六年都計算得很是精準,真是又嚴格,又仁慈。

日上三竿,薛繁才迷迷糊糊地醒來。他一邊洗漱,一邊問劉瑢:“不棄哥哥,我姐姐什麼時候回來給咱倆做飯啊?我已經活生生地被餓醒八日了!”

劉瑢道:“你姐姐恐怕還在與我生氣,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回來。”

薛繁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嗎?我姐姐脾氣不好,你就忍一忍嘛!你把咱們的飯碗氣跑了,對你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劉瑢見薛繁叉腰瞪眼的小樣子甚是可愛,於是戲謔道:“她脾氣不好我可以忍,可是她廚藝不好,我就忍不了了。你不是也受夠了她煮的粥?”

薛繁長長一嘆,又忽然壞笑道:“那我煮的粥,你忍得了?”

劉瑢笑答:“你煮的粥我忍不了,但是你的脾氣比你姐姐的好多了。”

薛繁煮了粥,又拿來薛伊人冬日裡腌制的兩種鹹菜,與劉瑢邊吃飯邊聊天。

薛繁忽然問他:“不棄哥哥,你真的不願娶我姐姐嗎?她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她也有她的好呀!她不在這八日,你難道不想念她嗎?”

劉瑢不再與薛繁說笑,而是正色道:“繁兒,我已經娶了妻,不能再招惹你姐姐,而且,我已是殘軀病體,也配不上她。報恩的方法有許多種,你爹、你姐姐和你對我的恩德,我終身不忘,一定會報答。”

薛繁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不棄哥哥你是個好人,但你現在這個樣子的確配不上我姐姐。不過,雖然我不想讓你做我的姐夫,但你永遠都是我最喜歡的不棄哥哥。以後等我有了姐夫,我肯定不會像喜歡不棄哥哥一樣喜歡他。”

劉瑢不禁好奇:“為什麼?”

薛繁自有一套理論:“因為這世上沒有人能配得上我姐姐,卻只有你有自知之明呀!我未來的姐夫肯定沒有你這樣的自知之明。”

劉瑢被這小滑頭逗得哈哈大笑。薛繁難得見他開心一回,不禁得意。

飯罷,薛繁收拾了碗筷,便去院中鋪曬草藥。他一邊整理草藥,又一邊學着姐姐的樣子,出入小廚房準備下一頓伙食,忙得不亦樂乎。

劉瑢一直在屋中撫琴,琴聲如泉水擊玉石,似春雨落屋檐,彌散山中,引來許多林中飛禽。

薛繁又忙着去捉飛禽,便將小廚房中已經燒着的柴火忘在了腦後。

劉瑢指尖撥弦,陷入沉思,薛繁玩心四起,逐鳥漸遠……

小廚房裡忽然冒出了滾滾濃煙。待劉瑢聞到濃煙時,火勢已經不小。

劉瑢朝窗外喊道:“繁兒!你在哪兒?不要留在小廚房裡滅火!快過來!繁兒!繁兒!”

薛繁自在遠處的山林中玩耍,沒有聽到劉瑢的呼喚,也沒有回頭去看廚房起火。

劉瑢不見薛繁,擔憂他被困在了小廚房裡,立刻扔下琴,兩手撐在卧榻上,大力將沉重的身子轉了過來,雙腳垂落於地。心急如焚間,他顧不得許多,猛然站了起來。

那一瞬,劉瑢忽然感覺到了雙腿和雙腳的存在……雖然沒有什麼力量,但有血有肉,竟是久違的知覺!

還來不及驚訝,更來不及喜悅,劉瑢已經邁開腿,想要衝去小廚房,將薛繁救出來。

可是他左條腿踩得堅實,右腿卻並不靈活,此時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自幼隨義父習武的他,早已記不清楚上一次摔跤是什麼時候。茫然過後,膝上的疼痛卻令他無比振奮。

卧榻四年,此時的他,腿腳綿軟無力,只得掙扎着爬起來,感受着左右雙腿的不同,朝屋內的拐杖一躍一跳地吃力行去。

那根打磨得油亮光滑的竹木拐杖,是薛繁為他做的。

他知道薛繁一直堅信,兩人既然同吃同住,薛繁必定會是第一個看他下榻站起來的人,所以薛繁告訴過他:“不棄哥哥,等你站起來,繁兒一定親手遞上拐杖給你。”

劉瑢一瘸一拐地拄着竹木拐杖,大喊着“繁兒”,匆匆奔向小廚房。

他捂住口鼻,衝進廚房,四下環顧後並不見薛繁困於此,終於舒了口氣,想要去抬裝滿水的鐵桶滅火,卻根本抬不動那鐵桶,只得作罷,在將自己困於此之前,離開了廚房。

熊熊烈火燃於面前,他卻手無縛雞之力。

小廚房離他和薛繁的屋子不遠。此時雖然微風無力,火勢也許不會橫行,但屋中還有尚未編撰完的草藥典籍,幾本醫書和一張琴,火勢萬一殃及屋子,也實在可惜。於是劉瑢又舉步維艱地走回屋子,將屋中那幾樣物件,一件一件地挪了出來,放在了小院幾十步外的石榴樹下,用琴壓着書籍。

又喊了幾聲“繁兒”,不聽應答,劉瑢便知薛繁應是跑到遠處玩耍了。

他獨自站在野花叢生的小徑上,目睹着烈火濃煙慢慢吞噬着他還來不及細看的小廚房。

昔年硝煙里,仗劍領兵,從未遲疑。

今時灶爐火起,卻只能拄拐靜立……

義父,小瑢既然站起來了,便要承受生命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