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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戎族大軍找到了跌入林中獵洞的楚寧王與駱醫師,又沒等到玉都里傳出任何消息,赫蘭野汗王便下令九部連夜行軍,想是不願久留於是非之地。

恕兒抱着熟睡在自己懷中的小恩,漸漸被一股摻雜着落寞的困意席捲。

又經玉都,卻是城門緊閉。

這座城,承載過久別重逢,承載過決絕辭別,如今過而不入,倒似只承載過一場幻夢。

那邊城門內,白玉宮的不夢閣里,宋王劉璟蜷縮在軟塌上,被自己的一陣咳嗽驚醒。肺中和咽喉里儘是血腥的味道,他想要坐起來吐掉那口血腥,竟發覺無力支撐,只得麻木地繼續側卧着,暗嘆:“果然病來如山倒,氣力盡消散。原來命如草芥,我這個無名無姓、不配在王宮裡偷生也不配在沙場上戰死的人,竟會和成千上萬的宋國兵士一樣,死於瘟疫。”

自半月前從軍營回來之後染了瘟疫,劉璟便將自己關在不夢閣里,罷了朝會,也不尋太醫。

凌飛幾度在閣外罵他“兩耳不聞窗外事,聖心竟然只求死”,罵他“懦弱”,罵他“逃避”,罵他“墮落”,但劉璟只管充耳不聞,自暴自棄。

宋王罷朝之後,宋國國庫空虛,朝政混亂,軍心渙散。

摯友凌飛罵不動,國相凌墨諫不動,王后凌姿也勸不動。曾經的“王權狂人”,如今不動不動就不動。

半月前,朝臣向凌墨稟報,說楚王東方恕退位,改號“楚寧王”,改嫁戎族汗王赫蘭野,並隨戎族九部大軍西撤,將會途經宋國、趙國,過晉陽關歸漠北狼城正式結親。

凌墨命凌飛轉告劉璟此事,但凌飛正在氣頭上,匆匆到不夢閣前喊了一句,沒聽到劉璟回話,便氣沖沖地走了。劉璟卻是體虛氣弱,睡著了,壓根沒有聽到。

宋國上下都知道楚國再次易主,也都知道宋王的“老情人”即將以遠嫁戎族為由,引戎族撤軍關外,唯有一心逃避朝政的劉璟,真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這日凌飛又到不夢閣外叫囂:“殿下!戎族汗王已經領兵到了玉都城外!你究竟打算何時從你的烏龜殼子里鑽出來?有本事你抹脖子自盡啊!有本事你禪位啊!你究竟為什麼變成了如今這副軟弱樣子?”

屋裡傳出一連串的咳聲,一咳未斷,又起一咳,聲聲糾纏。

咳聲的盡頭,終於響起了單薄的聲音:“庸碌半生,現下我都快死了,你就讓我清靜清靜吧。”

凌飛怒道:“戎族人打進來怎麼辦?玉都你不要了?”

劉璟終於咳出一口血,舒服地笑着:“宋國我都不要了。玉都,你們看着辦。”

“朝臣已經在寧國殿外吵成一鍋粥了!你再不發話,我爹就要被他們的唾沫星子給淹了!”

“我半個月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現在只想躺着。讓他們吵,吵累了各自回家睡覺。”

“戎族人打進來怎麼辦?魯慧將軍自請護殿下出城,但有一幫文臣不同意殿下離開,硬說玉都失守時倘若殿下不在城內,有損殿下和宋國的顏面。還有人催促殿下立儲,但是殿下膝下無子,放眼宋國,也沒有哪位文武皆如殿下一般可以服眾的劉姓子侄……”

凌飛說了半天也再不得劉璟回答,終於忍無可忍,一腳踢開不夢閣的金鑲木門,又掀翻了宋王卧榻前的白玉屏風,瞪着此時正在心無旁騖地閉目養神的宋王,大喊道:“你心心念念的東方恕就在玉都城外,桃花溪畔,戎族汗王的車駕里!宋國你可以不管,玉都你也可以不管,但是你這位舍己救天下的妹妹,你也不管了嗎?”

劉璟這才睜開了眼睛。

一雙血絲充盈的眸子遲緩地看向凌飛,煞白又乾燥的薄唇儘力微啟:“恕兒?什麼舍己救天下?”

凌飛冷哼了一聲:“我以為你當真什麼都懶得再管呢!”

劉璟咽下一口喉中上涌的鮮血,孱弱道:“你去告訴她,我就快死了。告訴她,我不求她的原諒了,只求從今往後,她能為自己好好地活着,不要再去捨己救人,也不要再折磨自己。今生我先走一步,來世,說不定她還是要叫我一聲‘哥哥’。不對,是我糊塗了。她還有長長久久的陽壽。來世,若真有來世,我們恐怕也再遇不上了……”

說到此,劉璟似是已經用盡了渾身的氣力,只得閉上眼睛,眼角沁出一顆晶瑩的淚珠。連那淚珠也沒有力氣動彈,只沉沉地掛在他的睫毛上。

恕兒,你真的就在玉都城外嗎?但凡我還有一絲力氣,也會爬起來去見你的。

可惜這一回,我是真的見不到你了。

凌飛破口大罵了一串話,劉璟一個字都沒聽清楚。凌飛罵完,終於恢復了平靜:“璇璣島的諸葛妄談奉楚寧王東方恕之命,送來了一封醫囑和一份藥方,說是能治這場瘟疫。

他還說,楚寧王只能以遠嫁狼城之由引開戎族人一時,換些時間讓關內九州百姓專註於對抗這場瘟疫天災。但是,戎族大軍既然已經入關兩次,難免不久之後又會兵強馬壯,捲土重來。楚寧王問,到那時,不知關內趙國之君、宋國之君、楚國之君,又打算如何應對?”

聞言,劉璟險些破涕為笑。如若還有力氣,他也十分想要破口大罵一串話。

不等他罵出聲,一眾太醫匆匆攜靈藥而來,早已將他團團圍住。

劉璟只能在心中怒斥自己:“求死不得,顏面盡失!”斥完自己,又仰躺着,暗中指天罵地:“生不給我痛快,死也不給我痛快!這漫天仙神,難道都跟我有仇嗎?”

恕兒路過玉都南郊的那一日,戎族大軍沒有進攻宋國都城,宋王劉璟也沒能如願自裁。

寧國殿外眾文臣爭吵良久之後,甚為疲憊,全都回家早早入睡。太醫帶來的靈藥果然神效,劉璟終於沒有咳到深夜輾轉反側,而是一覺睡到了晨曦透落窗沿。

融融春日,漸漸天明。劉璟頓覺四肢百骸、筋骨皮肉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