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珊珊和安樂滿臉凝重地離開了座位。

剛走到教室前面，就看到宋星將自己的長髮盤起。然後拿出一個手機，背過身去，以手機的屏幕作為鏡子，對着做了幾個表情。再轉過來時，原本明麗燦爛的一雙眼微微垂下，微頹的臉上滿目愁容。

出色的表情控制能力，讓她從一個少女轉換成少婦。教室里不少演員開始往前排擠着坐，非議和奚落聲，再沒有響起過。

這就是要演上了？

景明也看到了宋星出色的表情控制能力，內心忽然激動起來。

難道真錯看了她？

宋星心中笑笑，前世死之前就是個喪得不行的少婦，此刻就是本色出演。

試戲開始。

景明飾演的趙明誠已是年老，身為官員，他卻在敵人入侵，下屬叛亂時棄城逃跑，成為天下人的笑柄，戴罪之身再度被皇上啟用後，他趕往湖州上任。而與自己失散的妻子李清照在渡過烏江時，寫下了流傳千古的《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這首詩，本是鞭撻南宋當權派的無恥行徑，借古諷今，卻因其正氣凜然而令趙明誠以為是妻子以自己為恥。去往湖州的一路風霜加上羞愧，趙明誠一病不起，又被送回位於建康的府邸。

景明選的這幕戲，已經是整部電視劇的中後段，趙明誠彌留時同妻子話別。

全場人屏住呼吸，靜心觀看。

宋星坐在景明的道具椅上，雙目低垂，身姿佝僂。

如果擋住她的臉，即便是景明也相信，坐在自己身邊的就是已近暮年的老嫗。

李清照抬起手，用手帕擦拭眼下的殘淚。

“德甫，我來晚了……”

全場圍觀的演員露出詫異的表情，景明頓感失望和驚喜。

失望的是，就算劇本上寫的是“官人，我來晚了。”全場演員也不該在這一處驚訝。明知道自己要來參演《李清照》，不知道趙明誠字德甫，至少該提前百度一下。

驚喜的是，宋星是做了功課的。

景明的心裡就像被太陽曬化了的冰川，裂開了一個縫隙。

他轉過身來，右手遲緩無力地舉起：

“清照，我是個罪人，我拖累了你啊。想你是大家閨秀，岳丈大人官至禮部員外郎，是東坡先生的學生，你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一首《如夢令》名動京城，如今卻被我這等貪生怕死之徒拖累，辱沒了你的盛名，我是死不足惜……”

李清照輕輕地握住丈夫的手，珠淚滾落：

“德甫，你我是夫妻，我只記得當日你帶着我去相國寺市場，我們選古書，品碑文，立志要閱盡天下古文奇字，即便是我父親捲入黨爭，你也從未棄我厭我，如今不過是一場小病，好生調養就會沒事了。“

李清照又擦了擦眼淚，偷偷將大夫剛開過的藥方藏在袖中，上一幕戲，大夫已讓她預備後事。

景明餘光去看宋星，她用手帕擦淚，在袖子里藏藥方甚至是寬大的袖口，這三個地方都需要無實物表演。所謂的無實物，就是要以動作代替道具，考驗演員以身體來反映實際的表現力。

但是，無實物表演的基礎是想象力。現代人從不穿寬衣大袖的服裝，可宋星卻仍舊記得將藥方塞到比自己手腕再往下七八厘米的地方。

她眼圈紅着，隱藏在眼眶裡的淚光晶瑩剔透，一舉一動緩慢而細緻，儼然就是一個大家閨秀。

這同那個剛才穿着細高跟靴子，站在凳子上跟自己抬杠的潑辣女子判若兩人。

宋星不動聲色地任憑景明打量自己，在心裡偷笑。

她是故意踩着凳子，露出自己猙獰的一面的。

如果能給這位年輕的導演留下一個潑辣的印象，那麼如果他能答應試戲，即便自己表現不出李清照的賢淑和家國大義，有了之前的形象參照，景明應該也會覺得自己演技還可以。

她前世為那麼多影視劇製作過服裝，當然記得宋代的衣袖有多寬。

所謂試戲，就像找工作面試，簡歷可以美化，小聰明也可以耍，一切都等入職後再說。

謝珊珊飾演的趙明誠妹妹趙明語，她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不好了，我聽我家官人說，朝廷內外都在傳，說兄長將稀世奇珍西夏玉壺獻媚於金兵，御史言官都在皇上面前彈劾兄長，已經觸怒了天顏，怕是……怕是要降罪於咱們趙家啊。”

安樂飾演的丫鬟玉蟬花容失色：

“姑奶奶，這怎麼可能呢？這個玉壺早在我們家小姐逃難時就遺失了，怎麼可能還在大人手上呢，這……這不是欲加之罪嗎？”

趙明誠滿臉悲愴：

“若不是我棄城而去，人家又怎會將這無端的罪名扣在我頭上，是我愧對聖上的信任，連累趙家和李家幾世的英名……清照，他日人們想起你，都是你那清麗的詩句，想起我，不過是個愛惜性名，不顧官聲的小人……咳咳咳……”

趙明誠吐出一口鮮血，李清照大驚失色。

“德甫……德甫，你怎麼了，德甫你醒醒啊，你不是還要和我斗詩潑茶么，你不是還要為我立一個鞦韆架么，德甫……”

這聲音泫然，宛如玉壺碎在青石磚上。

感覺到宛如雨滴的淚水落在自己身上，景明翻身坐起，宋星的妝已經哭花了，她明艷的一張臉上宛如被大雨掃過的薔薇，淚水像是開了閘門一般奔涌。

景明的內心很是激動。

一個流量小花，竟然捨得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顧及形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先不說演得怎樣，這股子不在乎形象的狀態，很少人能夠做到。

更何況，她演得內斂且大氣，正像是李清照宛如明月般高潔孤寂。

一恍惚，他就出了戲，宋星淚眼中現出一抹輕鬆。

景明尷尬地喊了“咔”。

站起身，滿屋唏噓聲，和經紀人教訓身邊演員的聲音。

“看看人家宋星，關鍵時刻敢笑敢哭，你端着個偶像包袱能紅么？“

“做藝人得積極主動不要臉去搶戲啊，人越多越要放開，看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怎麼攤不上這樣的藝人。”

“不愧是藝大，連宋星這種花瓶都能教得這麼優秀。”

已經結束了戲份的宋星，一邊用濕巾擦臉，一邊在心裡罵。

“你才是花瓶，你們全家都是花瓶。”

演員們在不屑、欽佩、嘲諷和自愧不如的複雜情緒中離開了211教室。

景明有些慚愧地對宋星道歉，宋星剛想問什麼時候去試裝和簽約，卻聽見景明斬釘截鐵：

“不過我還是不能簽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