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渡舟人在天涯。

那天是忘川河下映出的天,那涯是無盡的河水,在那嘩嘩聲中不知流向何處,化作無盡的涯……

喝下一口忘川水,或許就可以忘記了曾經,一如此刻的蘇銘,渡着舟,擺着槳,濺起的水花零星飄散,有那麼一滴落入唇邊,苦澀。

依舊還是那忘川河畔,依舊還是那彷彿在歲月里不再腐朽的木屋,在那屋檐下,蘇銘默默地坐在那裡,看着天空,看着世界,看着眾生起落,看着下一個或許會在雨夜裡,到來的人。

一年的夏天,雨水帶着炎熱中的一縷清涼,在一個夜裡,於這木屋外,終又來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大漢,一個穿着長袍,身子魁梧,相貌堂堂的漢子,這漢子默默的站在木屋旁,默默的看着河水,神色中露出一抹低落。

“船家。”他輕聲開口。

蘇銘坐在木屋下,抬起頭,融入黑暗裡的面孔上,在看向那大漢時,露出了微笑,渡走了滄蘭,來了大師兄。

“這河可是叫忘川。”那大漢望着河水,輕聲開口。

“是的。”

“對面可是彼岸?”

“我不知道。”

“我在等一個人。”大漢轉過頭,看向蘇銘時,月光落在他的臉上,那目光裡帶着深深的不舍與一種說不出的離愁。

蘇銘笑了,起身走上了船尾,回頭平靜的看着那大漢,這大漢又沉默了一會,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笑着笑着。眼淚似要留下,邁步間踏入這船頭,盤膝坐下。

孤舟前行,忘川之夜,雨水灑落河中發出連綿不絕的聲響,落入船內,敲擊着船木,似在訴說著前塵,傾訴着來生。

前一世的師門兄弟。這一生的同舟忘川,蘇銘看着遠處,臉上的微笑漸漸化作了內心的輕嘆,直至到了彼岸,直至那大漢沉默中站起了身。邁出了船頭。

“我等的人,是我的小師弟,勞煩船家你若看到他,告訴他……他……一定要來!”大漢沒有回頭,邁着大步,向著遠處走去了。

蘇銘望着大漢的身影,許久許久。輕輕的點了點頭。

“我會的。”他轉過身,在那孤舟上,回到了他應該等待的地方,繼續等待下一個人。

這個季節的雨夜。似離去的緩慢了一些,哪怕是幾個月後也已久下着雨,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彷彿有人在天上流着淚水。那淚水灑落人間,就成為了雨。

尤其是夜裡。當風吹來時,雨滴落在大地不同的地方,或是泥土,或是樹葉,或是船木,或是河水,或是蘇銘所在的屋檐,這不同的聲音在同一時間傳來,組成了一種若你不仔細聽就會容易忽略的天籟。

蘇銘坐在屋檐下,融入黑暗裡,聽着雨,靜着心,看着遠方,默默的度過雨天的寒,直至午夜深處,一盞燭火點燃,被蘇銘放在了屋檐下,小心的放上了罩子,使得那吹來的風無法將其熄滅,使得這燈火,成為了這黑夜裡唯一的光明,使得夜裡會來的人,不會看不到這裡,不會迷失了方向。

望着燭火,蘇銘不去思索自己的曾經,不去想自己的修為,不去在意那浩劫的降臨與三荒之事,他唯一在意的,就是這兩甲子的歲月里,他要做一個,載着友人,載着愛人,去往彼岸的渡舟人。

不知什麼時候起,一身蓑衣蓋住了蘇銘的心,一件笠立遮住了他的魂,他低着頭,在那斗笠下,凝望燈罩內的燭火,看到了燭火內的世界,看到了那個世界裡,他熟悉的人們的喜怒哀樂。

直至一個黎明將至的夜裡,他的身邊,來了一個鬼。

一個全身隱藏在黑暗中,站在蘇銘的對面,一起看着燈罩內燭火的鬼,他看着燭火,雙目內帶着說不出的複雜,漸漸抬起了頭,看向了蘇銘。

“你瞞過了其他人,可瞞不過我……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只希望……能在那裡有一天,還可以看到我的小師弟。

今生你是船家,走吧,帶我過河。”那鬼笑了,只是這笑容很苦,很澀。

蘇銘抬起頭,望着眼前的鬼,望着他的二師兄,默默的起身,默默地擺着槳,直至到了彼岸。

“我沒有船錢。”鬼,站在船頭,緩緩開口。

“前生已給。”蘇銘搖了搖頭,目送他的二師兄,二師兄在聽到了他的這句話後,似乎笑了,這是那笑容里的不舍,於回頭二人隔着忘川,隔着孤舟時,也依舊清晰。

“這本不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原意。”

船遠去,忘川忘川,隔着前世今生,隔着過去與現在,或許隔着一個永遠難相見……分不清是他送着他,還是他送着他……

這個他,是誰,蘇銘懂,二師兄懂,或許外人也懂。

渡走了滄蘭,送走了大師兄,看着二師兄遠去,蘇銘在那目光中,再次的回到了這兩甲子歲月里屬於他的地方,那在歲月里不再腐朽的木屋旁,只是……木屋可以不腐朽,可蘇銘的面孔,卻不再是青年,而是化作了中年。

中年的他,臉上有了胡茬,整個人帶着一抹淡淡的滄桑,只是大部分的面孔都蓋在了斗笠下,陽光照耀不到,目光也自然無法清晰看到,或許唯有面前的燭火,才可以看清這張輕嘆的臉。

雨天,似乎也快要過去,在這又一個雨夜裡,蘇銘望着燭火,轉頭是,看到了在這木屋旁,不知何年何月,開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那花朵很美,只是在雨中瑟瑟,彷彿發抖,但卻依舊執着的盛開,那是一朵萱花。

雨中的萱,美麗中帶着堅強,如一個女子。

它靜靜的盛開,沒有濃郁的香氣,沒有雍容的華貴,很簡單,很尋常,可在這雨夜裡,在蘇銘的目中,它是唯一。

看着那雨中的萱花,蘇銘走了過去,手中多出了一把紙傘,為那朵白色的萱花蓋住了雨,那傘不大,可卻能將所有的風雨都遮蓋,彷彿給予的溫暖讓那白色的小花感受,花朵盛開的樣子,如一個蘇銘腦海中的女子在向他微笑。

那笑容很美,看着看着,蘇銘的臉上也露出了微笑,就那樣默默的望着這朵花,彷彿可以去望一生。

雨季,終究還是過去了,秋風的季節里,蘇銘將這朵小白花裝入到了花盆裡,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用身體的溫度去呵護,成了陪伴他看着秋風的伴侶。

遠遠一看,似乎在蘇銘的身邊,有一個女子坐在那裡,與蘇銘並排,一起看着日出,一起等着日落,一起看着明月,又一起數着星辰。

隨風飄散的樹葉灑落,有那麼一片落在了蘇銘的面前,落在了他抬起的掌心內,這樹葉帶着秋色,清晰的脈絡似乎隱藏着某個人的一生,可以讓人去數一數,這脈絡的痕迹。

而秋天最美的,不是那風中的秋葉起舞,而是夕陽,帶着紅色的夕陽於天空上慢慢落下,餘暉灑落大地,將蘇銘的影子漸漸拉的越來越長,可若仔細去看卻是發現,那越來越長的影子,正慢慢的變淡,一直到夕陽黃昏後,這影子將消失,你分不清它是融入了大地,還是融進了黑夜,一如分不清歲月何時結束,分不清在那個遙遠的世界裡,自己與他們……是否真的還有相見的一天。

如這秋天給人的悲傷,此刻望着掌心的秋葉,蘇銘的嘆息彷彿要把後半生的思念全部在這兩甲子里傳出。

黃昏將逝,蘇銘的影子融入到了忘川河內時,他看不到自己身後的影子,也看不到那影子旁,實際上也出現了那女子的倒影。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畫面很美,秋葉的飄落,有一些落入忘川河中,盪起了漣漪,使得蘇銘的影子有些波動,使得那女子的影子,似乎要融化,讓這畫面彷彿不再平靜。

低頭時,白色的小花出現了凋零的徵兆,只是似乎為了多陪自己一些時間,所以堅持着存在着。

抬頭時,黃昏里,一個穿着紅色衣裙,帶着一縷高傲的女子,背着一把劍,從遠處走來,她的步伐不快,可卻在出現的一瞬,似乎可以將四周的一切目光都凝聚過去,這不是因為她的美麗,而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強勢。

與尋常女子的婉約不同,那是一種成熟的魅力,如其衣衫一樣,火紅似驕陽,遠遠一看又如一匹烈性的馬,你若有本事征服,則從此她屬於你。

你若征服不了,則她屬於遠方。

“船家,有酒么。”隨着走近,這女子停在了木屋旁,眼神中帶着深邃,看向蘇銘。

蘇銘抬着頭,笑了。

“嗯?你這船家年紀不小,可樣子還頗有點魅力。”那女子看了蘇銘一眼,忽然走近幾步,靠近蘇銘,仔細的看着蘇銘的面孔。

“酒沒有,河的那一邊,或許有。”蘇銘笑着開口。

“那你還在這裡等什麼,還不渡舟!”這女子一笑,這笑容如玫瑰盛開,轉身間踏入舟船上,回頭時,看到了蘇銘起身,將那即將凋謝的小白花,也帶入了船尾。

夕陽離去的那一瞬,忘川河上,舟船去,一側船身……三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