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街，蘇府後院。

四個小廝合力抬着搖椅，慢慢地走進卧房，在床前輕輕地放下來。

蘇靜姝先一步鋪好了床，同蘇瑾一起，扶着蘇柘離開搖椅，躺到床上去。

四個小廝連忙抬着空搖椅退了出去。

蘇靜姝仔細地為老父親蓋着一層又一層的錦被，俯身柔聲地問道：“父親可覺得冷？現在蓋着三層被子，不夠的話再加上一床。”

蘇瑾半蹲在床頭，雙眼含着熱意，望着蒼老病弱的父親。

蘇柘咳嗽幾聲，勉強平復着呼吸，低聲應了一句，“不冷。”

蘇靜姝聞言，便坐在床沿上，望向父親，柔聲問道：“父親晚膳想吃些什麼？我去廚下做來。”

蘇柘望着一雙兒女，倒真想了一下，然後回道：“喝小米粥……”

“好。”蘇靜姝連忙應上一聲。

蘇柘望向一旁的少年，勉強打起精神來，說道：“阿瑾，把案上的……那張紙……拿過來。”

蘇瑾聽清楚父親說的話後，便連忙跑到桌案旁，拿起壓在硯台下的一張信紙，小跑着回到床前，遞給阿姐。

蘇靜姝疑惑地接過來，一眼看去，紙上僅僅寫着“幼宜”二字，字跡綿軟無力。

蘇柘緩緩對女兒說道：“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日後靜姝誕下孩兒……若是為父的孫女，便喚做幼宜……可好？”

蘇靜姝緊緊地捏着手中的那張薄紙，極力忍着洶湧而來的淚意，笑盈盈地說道：“還是父親想得周到！此名十分悅耳。將來，無論孩子是男是女，都喚做幼宜。”

蘇柘聽見這話，勉力牽起一絲笑意，輕聲說道：“外孫女的名，為父幫你們取了。若是外孫……還是讓泊舟做主的好……”

蘇靜姝聞言立刻搖頭，心裡酸澀一片，應道：“父親取的名字最好聽。夫君哪裡想得出更好的來！”

女子話剛說完，感覺淚水快綳不住，連忙俯下身子，伏在冰涼的錦被上，隔着被子抱住父親瘦弱的身體。黑暗中任憑淚水傾瀉而出，極力忍着哽咽，悶聲說道：“只有父親取的名字，才是最好的！”

蘇瑾見狀，難過至極，連忙轉過身去，飛快地擦去眼角的淚水。

蘇柘看一眼女兒，又望向兒子，低聲說道：“不過是取了個名字，你們倆竟然感動哭……都這麼大了，也不怕旁人笑話。”

蘇靜姝悄無聲息地在錦被上蹭一蹭，確保淚水不見，才抬起上身，笑意盈盈看向老父親，說道：“哪裡哭了？我不過是想抱一抱父親。”

蘇柘望着女兒紅通通的雙眼，低聲說了一句，“以後同泊舟……好好的，夫妻和睦……才會子息興旺。”

“嗯——”蘇靜姝笑着應道，“父親放心，夫君對我很好。”然後看一眼身旁的阿弟，對蘇柘說道：“以後我會好好地照顧阿瑾，父親不用擔心。”

蘇瑾聽着這些話，連忙湊過去，雙腿跪在床榻邊，眼眶濕漉漉地望着蘇柘，心裡一片慌亂，不安地喊道：“父親——”

蘇柘渾濁的雙眼看向少年，輕聲說道：“李府人多，關係複雜……你阿姐即便想照顧你……也總會有疏漏。”

“父親！”蘇靜姝急忙喊一聲，“我會護着阿弟周全——”

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欺負他！

蘇柘望向女兒，低聲說道：“為父走後，讓阿瑾去許府……阿姊最是疼愛他。”

“表姐每日里忙着生意，姑姑也時常精力不濟。”蘇靜姝說道，“還是讓阿瑾去李府吧！夫君會時常督促他的功課——”

“為父已經同你姑姑說好。”蘇柘低聲應道，“你安心在李府生活……有空便去看一看阿瑾。”

蘇靜姝見父親下定決心，只好應道：“那我送些重金去許府，以謝表姐和姑姑照顧阿瑾。”

蘇柘勉力牽起一絲笑意，說道：“你便是送去，她們也不會收的……至親的家人……無需見外。”

聽着二人細語商量着自己的歸宿，蘇瑾已然是泣不成聲，伏在錦被上痛哭流涕。

“哎——”蘇柘嘆息一聲，勉強伸出手來，搭在少年的後腦上，輕輕地摸了摸，哼道：“莫哭……為父還在呢……”

又去看女兒，牽起一絲笑意，嘆道：“阿瑾何時才能長大？你往後生下孩兒……可不能像他一樣……”

蘇靜姝噙着淚花，笑道：“父親又不是不知道，阿弟自小便是一個愛哭貓。父親可還記得有一次，您不過是訓了他一句，阿弟便窩在我的懷裡，足足哭了一個時辰。”

蘇柘咳嗽幾聲，枯瘦的手臂無力地搭在少年瘦削的脊背上，低聲應道：“為父還真是記不得……人老了病了……便容易忘事。阿瑾……好男兒有淚……不輕彈。”

蘇靜姝含着笑意，湊過去將阿弟扶起來，輕聲斥道：“你看看，都把被子浸濕了——”

蘇瑾跪在床前，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哽咽地喊道：“父親——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快些好起來！”

蘇柘渾濁的眼裡流出一兩顆淚珠，順着眼角滑入蒼蒼白髮之間。

“父親莫要再着涼——”蘇靜姝一邊柔聲說著，一邊握着老父親瘦弱的手臂，輕輕地放回到被子里，然後仔細掖了掖被角。

“阿瑾，為父同你說過多次——”蘇柘虛弱地說道，“人生百態……生老病死……再正常不過。你這般傷懷，教為父如何安心地離去。”

蘇瑾使勁抹着眼淚，極力止住哽咽聲。半個月來一直壓抑着的情緒幾臨奔潰，望着父親眼角淡淡的淚痕，還是使出渾身的力氣克制住源源不斷的淚意。

“父親，兒子知錯。”少年壓抑着嗚咽，對床上躺着的老者說道，“我以後再也不輕易流淚。”

蘇靜姝攬着阿弟稚弱的肩膀，柔聲說道：“不要哭。我們陪着父親說會話。再哭下去嗓子怕是要啞了——”

蘇瑾哽咽着點點頭，說道：“上次那本史書，還沒念完！我這便去拿來，讀給父親聽——”

說完便扶着床沿站起身來，雙腿跪得久了些，少年踉蹌幾步才穩住身體，跑出去尋書。

蘇柘嘆息一聲，“傻孩子——”

蘇靜姝掖一下錦被，柔聲問道：“父親累不累？要不先歇息一會。我去熬粥，父親醒來便能喝上。”

蘇柘精力早就不濟，聞言應道：“好。你去吧……”

然後慢慢合上雙眼，片刻便昏睡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