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泰藉機勸誡外甥,可謂用心良苦。可他卻沒想到洪衍武竟也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舅舅啊。您說的都是為我好。可我跟您明說了吧,我並沒有打算在這行裡深鑽。因為我就像您剛才那話說的似的,並不是風雅之人。我喜歡這些東西,就是喜歡它們現在太便宜,也相對安全。”
“還是那句話,亂世黃金,盛世古董,我買的就是它們由衰轉盛的升值空間,買的就是當下連贗品也是民國仿造的老物。我知道這行裡水深,所以真等到這些東西貴了,今天的人也開始學著造假了。那我就只賣不買了。”
眼見允泰呈現錯愕神情。洪衍武又是一笑。
“舅舅,您大概覺得我有點沒出息。為了怕水深,不去學游泳反倒不下水了。您或許還覺得我有點市儈,買了古董竟然是為了有朝一日賣出去。可我這既是有自知之明,也是為了‘資源合理配置’。”
“首先我志向不在此處,我個人今後的打算還想找機會恢復洪家的買賣。我的性情也並不沉穩,絕不會只專項於某一行業的經營。而古玩裡面的文化浩如煙海,無論誰要想鑽進去,一輩子都得耗在這上面。這點我就做不到。”
“其次古玩中的文化價值固然是它的風雅之處,也是他的可貴之處、有趣之處。但古玩的價格並不一定按照其文化價值界定,拿字畫來說,有的畫家藝術水平高,價格卻低,有的藝術水平低,價格卻高。其中受名氣、年代和存世量的影響很大。文化價值和經濟價值有可能是分裂的。”
“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收藏古玩純粹是一種濃縮財富,保存財富的手段。我更在乎它的性價比。也就會在行情低迷的時候,囤貨居奇,行情高漲的時候,考慮出售牟利。”
“說白了,我覺得古玩哪怕蘊含著再多的文化,也是有價的。因為再好的東西也只是死物,如果賣出一件老瓷器,就能換來重新燒製出這種瓷器的技術,我會毫不猶豫的賣了它。”
“另外東西再好也是為人所用的,如果有一天我真遇到了需要用錢的難處,我不可能幹出像守財奴抱著金幣捱餓一樣的蠢事。您沒見張伯駒晚景多麼淒涼嘛,他那樣的聖人不是我的榜樣。”
“但是,這一切都不表示我不尊重文化。儘管我不願意鑽研其中,但我願意洪家的孩子熱愛我們的傳統文化。甚至是讓更多的國人從中汲取知識。所以我覺得自己至少可以做到兩點。”
“第一,價格不到位,不缺錢用的時候,我不會考慮出賣這些東西。第二,即使轉手,我也不會賣到海外去,更不會永遠藏私。我會盡最大的能力保存好這些藝術精品。而且條件合適了,我會盡力找一些公眾的展出機會,讓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收藏。這就是我對這些東西的大概想法……”
洪衍武一席話說完,允泰不由沉默了。良久之後才淡淡的說,“舅舅是沒法教你了。我本來還想多說一句,人別把錢看那麼重,才能成氣候。可你反倒是觸類旁通,用經濟之道說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怎麼說呢?你是夠‘鋼口’的,口才比我強。只是知易行難,就算你是這麼想的,那也得真能做到才好。”
確實,雖然允泰對洪衍武的說辭挑不出大毛病,但卻仍有點存疑。他怕這個外甥只是唱高調的說辭罷了。可倒是沒想到回去之後,洪衍武很快就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切。
敢情這一天斂巴的這些東西,從卷軸裡不但真發現米芾的字兒了,而且還有一幅沈周的,一幅鄭板橋的,和一幅乾隆御筆。
但最珍貴的,還是從那些瓷器裡,又發現了一隻有“樞府”二字白瓷碗。
經允泰和王蘊琳兄妹一起合議,從碗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的特點出發,再想到了明代曹昭“古饒器”條中有“元朝燒小足印花者,內有樞府字者高。”一句。
最終確定,這應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鎮設浮樑瓷局,為“樞密院”所制的定燒器。
要知道,元代至今不過一百年,故而燒製數量極為有限,有銘文者就更寥寥無幾。
類似的碗,後代雖都有燒製,但樣式已改,釉也不潤,於是這有數的元代“樞府瓷”,便成了絕品。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國寶無疑。
就對這幾件東西,允泰是愛不釋手啊。甚至為此都臨時改了計劃,想要多留一天好好再看看。
可沒想到洪衍武竟出奇的大方。當場就要把這些東西都送與允泰,說反正都是一家人,肉爛在鍋裡。舅舅喜歡就儘管拿走,只要外甥有的,絕無二話。
為此允泰大感熨帖,也不禁暗暗稱奇。他沒想到洪衍武還真無半點虛言妄語,說到做到啊。這麼一比,反倒是他自己為物所迷,有點落了下乘。
反過來,他一個當舅舅的,又怎麼好占親外甥這麼大便宜呢?所以最後承情是承情,他也真的只是拿去玩玩罷了,並不會據為己有。
其實允泰還有一點不知道,洪衍武的大方也不是沒來由的。就因為去“曉市”這件事,這小子已經又產生了一個更大膽的念頭。
他覺得收東西還就得從大戶人家手裡斂巴啊。去“曉市”不如主動出擊。趁著現在還沒人認這些玩意,工商政策又有所放開,那幹嘛不早點下手大筆吃進呢?
所以送走了舅舅一家之後,找了天晚上,洪衍武和陳力泉就把“三蹦子”和“菜刀”的人都叫來商量大計。
達成共識後,洪衍武很快就把手裡的六家影院減少到了四家。
最終是把“菜刀”負責的“蓮花河影劇院”和“三蹦子”負責的“廣安門電影院”以總共兩千元的友情價,轉給了南城把子“小酸棗”。
而從此,他麾下這兩個影院的兄弟們就跑到西城區和東城區“上班兒”去了。
每日開始,這些人就在西單、西四、東單、東四、鼓樓、什剎海這些重點地區蹬著自行車遊走停留。
車前就掛個“高價回收字畫、瓷器、傢俱”的牌子,專門收這幾類解放前的老物件。等於是新生代的“打鼓兒的”。
至於他們這夥兒人的收入,那可就直線飛昇了。
因為洪衍武給他們的條件,是參考“曉市”價兒給的保底死價兒。中間的差價全歸他們自己。
像卷軸類字兩塊,畫兒五塊。瓷器兩檔,有款兒的小件兩塊,中間的四塊,大件兒六塊。沒款兒的小件一塊,中件兒兩塊,大件兒三塊。古典傢俱是與市場上出售的新傢俱價值相等。
這些東西如有瑕疵破損折半。但無論真假,只要送來就給現錢。再懶的人,最少一個月也得弄個幾百塊啊。勤奮點的中間差價能過千。
另外如有主家想多賣錢要議價的,也可以再找洪衍武去單談。
不過洪衍武就得勞動王蘊琳出馬鑑定了。最後按成交情況再給拉縴兒的提成了。
總而言之,洪衍武定下的規矩雖然不是無懈可擊,時間一長,肯定有人會鑽各種各樣的空子想法多摟點。可中間的風險也確實被時代的特殊性壓倒了最低。
即使收著假貨他也肯定陪不了。於是在這種情況下,無數散落民間的好玩意就以驚人的速度,如潺潺流水一樣湧進了洪衍武的囊中。
初期時,洪衍武還有意統計了一下大概幾率。
他發現收上來的東西經過母親的鑑定,真假比例大概維持在六成真,四成假的區間裡。而一百件物件裡,又有很大可能發現一兩件被人忽視的奇珍。那太值得幹了。
不用說,這全是託亂世的福啊。還千萬別細琢磨,否則就難免有點發國難財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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