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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都城,罕見的帶上一種茫然之感。

姜太傅乞骸骨了!

在這個艱難的時刻,朝臣們沒想到一直都極力支撐北梁朝堂的姜太傅會離去。

是對聖上失望了嗎?

當這個念頭浮現,許多朝臣都默言不語,其實就是他們又何嘗沒有心寒?

任是他們如何祈求,聖上依舊一意孤行,本就天災,百姓們能不能靠着存糧熬過這一年還難說,聖上不肯開倉賑災就罷了,卻還要徵收賦稅。

然而還沒等朝臣們從姜太傅乞骸骨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見鄭大將軍第二個乞骸骨,緊跟着第三個是崔大司空,竟也跟着乞骸骨了。..

若是以往見着九卿留下了這麼多的空位,多的是人歡喜,但如今他們只覺得茫然驚惶。

陳雄本就看姜太傅厭惡至極,見他自己乞骸骨,大筆一揮就應了,鄭大將軍更是巴不得他趕緊走,這人是軍功太甚,又不能無故殺有功之臣,不然陳雄一準就把他殺了,至於說崔大司空,反正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也一併應了。

陳雄准奏的第二天,姜松也跟着請辭官職,說要侍奉老父親,把老父親奉養到莊子里修養身體了,過了幾天,鄭家、崔家也到了莊子里。

姜太傅見着兩個老親家,問道:“你們既然能來,就是都收拾妥當了?”

見兩人頷首,姜太傅又道:“那過個幾天我們就出發吧,不能再留在都城了。”

崔老太爺沒有異議,倒是問了一句,“大郎他們安排好了嗎?”

問的是姜太傅的長孫,姜元羲的嫡親大哥姜伯旭,姜伯旭的妻子是崔老太爺的長孫女,兩人可謂是門當戶對。

“放心,阿松已經派人去接大郎一家了。”

就是二郎也派人去接了,都是他嫡親孫子,當然不能讓他們陷入危險中。

事情議定,又各自離去,都有一大家子,要遠去千里之外的丹陽縣,有很多事要處置。

此時的皇宮裡,陳雄又習慣性的將姜太傅等人破口大罵,罵了一頓自己厭惡的人,心情頓時舒爽了很多。

按理說,長期服食罌粟的人會身形瘦削,胃口不佳,整個人都會變得頹廢不堪,但誰讓那些藥丸裡頭加上了顧以丹極為珍貴的玉髓呢,陳雄胃口不佳是真的,但身形並不沒有瘦削,只是身體沒有以往那樣雄武了,喜歡打哈欠,困頓得很,脾氣也變得暴躁,北闕殿裡頭伺候的宮人在這一年裡頭換了好幾茬了。

陳雄近一年來有個習慣,用完了午飯就會歇午覺,而恰好這天又是三天一次吃神葯的日子,越華容伺候陳雄換下龍袍,穿上常服,看着他從鎖着的箱子裡頭拿出一個玉瓶,從裡頭倒出一粒藥丸。

陳雄眼神迷醉的看着掌心的小藥丸,語氣中帶着悠然之色,“這是朕連續吃的第九十七粒藥丸了,還有兩粒,就能去天上做神仙了,天女果然是獨天得厚,又一次接受了王母的接見,拿到了餘下的兩粒藥丸,朕成仙之日指日可待!”

越華容看着眼前這個帶着一絲癲狂的男人,心中即為百姓感到可悲,又覺得滿腔滔天的憤怒。

外頭的人都以為陳雄是傻子,在天災之下不顧百姓死活,其實哪裡是陳雄傻?他再傻也沒傻到會做動搖北梁王朝根基的事,但他偏偏做了,為何?

原因就出在陳雄掌心的藥丸上。

對一個深信自己很快就會得道成仙的帝皇,人間是好是壞,值當他費心嗎?

就是北梁是好是壞,他都不放在眼裡了,百姓的死活與他何干?

至於說為何會在這種時刻做出收賦稅這等迫害百姓的事,很簡單,是因為姜太傅帶頭懇請他開倉賑災。

姜太傅想要救那些百姓,陳雄偏反着來,他就喜歡看姜太傅無可奈何又心情沉重的樣子。

從陳雄炫耀的宣洩之下,越華容得知這一切的真相,心中簡直是五內俱焚,燒灼得他疼的慌。

他覺得那位顧三娘是個害人精,但他更清楚,其實最該死的人是陳雄。

本性如此,江山不移。

自從得知姜太傅乞骸骨之後,越華容就做了一個決定。

眼見陳雄一口吞食了藥丸,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種欲仙欲死的神情,越華容靜靜的站在旁邊,減輕自己的呼吸。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陳雄才睜開眼,把玉瓶鎖好,鑰匙貼身放好,躺到了龍床上,越華容半跪着,輕輕的捏着陳雄的手腳,很快,一陣呼嚕聲響起。

越華容仍然捏着,手上力道不輕不重,舒服的很,足足過了兩刻鐘,他才鬆開手。

越華容依然半跪着,卻低着頭,目光沒有放在陳雄身上,他剛到陳雄身邊之時就發現他對目光很敏感,為了避免會讓他察覺從而醒來,越華容小心的很。

輕輕地轉着手腕,越華容很認真,足足又過了一刻鐘,捏了捏手,緊了緊拳頭,發現手上力氣很足,右手頓時往頭上一拔。

頭上用來綰髮的竹簪子被拔了下來,長長的青絲鋪散在背後,右手緊緊握着,目光這才慢慢移到陳雄身上。

越華容盯着左側心房,確認好了自己的目標,左手猛地捂住陳雄的嘴,右手狠狠插下!

這一刻的越華容,終於用出了在姜家莊子里苦苦操練的力氣。

陳雄驀地睜開了眼,眸中是極其複雜的情緒,震怒、驚駭、恐懼,然而他看到的是一雙漠然的眼睛。

彷彿毫無波瀾,又在最深處洶湧着鋪天蓋地的恨意。

那一雙充滿着複雜情緒的眸子,最終變成了一片灰暗。

一代暴君,死在了自己龍床之上。

越華容閉了閉眼,眼角滑落一滴晶瑩的淚珠,低聲呢喃,“爹娘、哥哥嫂嫂,侄子...希望你們不會等太久。”

時間緊迫,越華容顧不得緬懷,從懷裡掏出一個深色的帕子,捂着簪子插着的地方,快速的拔出了簪子,那帶出來的血就落在了帕子上。

越華容把帕子放在了心房處,又掏出一條帕子,把竹簪子上的血擦乾淨,再把帕子放在上面,而後給陳雄蓋上了一條薄被子。

他手腳利索的把青絲重新綰好,站起身低頭仔細的查看自己身上,發現沒有一滴血跡,滿意的點點頭。

他退了出去,往外走時遇到了陳雄的隨侍太監,對方微微帶了笑容,“越郎君伺候聖上睡著了?”

越華容神色鎮定從容,“是,聖上睡著了,我趁着聖上今兒心情好,得了應允,讓我出宮一趟買點我日常慣用的竹木香。”

在陳雄身邊近兩年的時間,越華容已經可以得到出宮的准許,一兩個月他就會出宮一次,隨侍太監也是知道的。

隨侍太監沒有絲毫懷疑,笑着把自己腰間的腰牌摘下來遞給他,還笑着道:“那越郎君記得早點回來,聖上身邊可離不開你呢。”

聖上對越華容的厚待滿朝上下都是知道的,北闕殿的宮人更是知道有越華容在聖上身邊,好歹能在他發脾氣時勸一勸。

越華容微微頷首,“那我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隨侍太監不疑有他,目送他離去,想着趁聖上歇午覺時也回自己屋裡躺躺,還沒走到屋子前呢,就被小黃門攔住了。

“公公,這是內府那邊打發人送來的冰盆。”

隨侍太監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詛咒了一句,“這該死的鬼天氣!”

不敢耽擱,轉身示意小黃門跟着他走,等來到內殿之時,輕輕推開了門,從小黃門手裡接過冰盆,輕手輕腳的往內室裡頭走,才把冰盆放下,鼻間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循着味望去,隨侍太監嚇得目眥俱裂,跌跌撞撞的上前炸着膽子探了探呼吸,呆愣片刻,猛地醒過神來,又跌跌撞撞的往外跑着,他的面色白得可怖,嚇壞了一眾北闕殿的宮人們。

宮人們只聽到一句“是他,一定是他害的,要攔住他”的話,眨眼就不見了隨侍太監。

越華容看着近在遲尺的宮門,鬆了一口氣,又快走了幾步,把手中的腰牌遞給宮門的禁衛。

禁衛也認識越華容,對他點頭示意,側開身,越華容就往外走去。

走出了十來步,越華容提着的心逐漸放下來,腳步又快了幾分,既殺了仇人,又出了宮,他心中實在喜悅得厲害。

“攔住他!攔住他!越郎君殺了聖上!越郎君殺了聖上!”

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越華容面色一變,撩起袍子就跑了起來。

禁衛同樣也面色一變,見到隨侍太監面色蒼白的跑過來,再聽他口中的話,禁衛見着跑起來的越華容,想都不想,同樣跑了上去。

越華容再怎麼練過氣力,也比上禁衛的腳程,眼見還有幾步就追上,禁衛停住了腳步,手上一擲,長槍呼嘯而出。

越華容的腳步停下來了,低頭看了看穿過自己身體的槍頭,無奈的嘆息一聲,“還以為能去找你了呢。”

聲音充滿了遺憾。

他從懷裡掏出姜元羲送給他的印章,看着印章上刻着的“餘生安好”四個字,他嘴角溢出了血,親了親被他日夜拿在手裡的印章,只餘下一聲真誠的祝福。

“五娘,惟願你一生安好,若有來世,我希望再見你時,我清清白白。”

這句話,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嘭的倒在地上,手中緊緊捏着那枚印章,他的嘴角帶着一抹笑,是溫暖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就如那天,他在姜家莊子里,朝姜元羲露出的那抹心底最真的笑那樣。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ráng。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