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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了立春的上京城,自昨日下晌起,一場凍雨下了來,城內外一夜之間,屋檐下,草垛頭,樹枝上全都掛滿了亮晶晶的冰稜子。

老廟街上,更夫縮着腦袋,頭上戴着的翻耳帽子上都結了一層子的冰碴子。他縮着腦袋,敲了最後一邦子,就匆匆往家趕。天已蒙蒙亮,凍了一整夜,這會回家,剛能吃上一碗婆娘熬的熱騰騰的米粥。

忽然,臨街一扇黑漆小門一下子打開,一個人攏着手匆匆跑了出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他忙穩住身子,待要說上兩句,那人卻早已跑得遠了。

他抬頭一瞧:鄭國公家的後院,喉嚨里咕噥了一聲,咽下了到了舌尖上的話。

看了看方才那人跑去的方向,心道是府里有誰生病了?要不這大冷的天,誰願意跑出去?

一陣寒風吹來,他忙縮了腦袋,跑走了。

盞茶功夫,巷口一通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一個老大夫被馮管事一路扯着跑了來。許是嫌慢,藥箱子徑直掛在了馮管事的脖子上。

這大冷的天,兩人竟也跑了一腦門子的細汗出來。一進角門,就被一早守候着的大丫鬟雯月一路引了進去......

穿過抄手游廊,直接進了西廂房。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靜靜地躺在雕花床上,身上蓋了厚厚的一床印花被子。

床邊腳踏上,歪坐着小鄭氏,正用袖子抹着不斷溢出的淚,幾番扁着嘴想要哭上幾聲,眼角瞥到一旁冷着臉的韓氏,又生生給吞了回去,只能嗚咽了一聲,不停地給床上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掖着被角。

閩寒香此刻正陷入巨大的悲傷之中,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死亡的氣息已經瀰漫開來……

她跌坐在冰涼的墓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嫁衣上的花紋:

桃花好,朱顏巧,

山一程,水一程

鳳袍霞帔,鴛鴦襖

三月雨紛紛,四月繡花針

君可見刺繡每一針有人為你疼

君可見牡丹開一生有人為你等

......

飄緲中歌聲飄忽,這是一首嫁衣曲!

她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直至嘴唇發乾,喉嚨發黏,再發不出聲......

她漸漸意識模糊,感覺身子飄了起來……

“冬姐兒!醒來!”隱約有人在叫!

她一激靈,

“冬姐兒!”

是叫她么?

嘈雜聲,好吵,但好親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再也沒有其它聲音,好久未聽到人聲了呢。

她勉力睜開眼,有人影晃動,耳邊的聲音一下放大。

“好了!醒了!”

一聲自頭頂響起,影影綽綽,一個滿頭珠翠的婦人站了起來,吩咐“都散了開去,哭哭啼啼地作什麼?”聲音里明顯帶着那麼一股子不耐煩。

閩寒香想看清說話的人。

在宮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她對人說話的語氣有着本能的敏感。

韓氏見她忽睜開了眼睛,意外的同時,隨即扯開一抹甚是溫和的笑:“冬姐兒,可是醒了?可嚇死你母親了。可有想吃的?舅母讓人去做!”

閩寒香看着她和熙的笑容,明顯笑意不達眼底,但她掩飾得很好。

身側有人嗚咽了一聲,她的目光下移,腳踏上一個身着藍色素綾對襟襖的婦人,腫着眼泡,抓着被角,一幅想撲上前又不敢的樣子。

聽得韓氏的話,惶急地轉過去,啞着聲:“小荷!小荷!”

床尾一個小丫頭應聲,忙忙地從人群中跑了出去,許是太過急切,大棉褲又太過笨重,掀簾時,差點絆了一個踉蹌,韓氏擰了擰眉。

“扶表小姐起來!”她淡聲吩咐,身子順勢往床邊遠了一、二分。

兩個身着青色夾襖的大丫頭忙一個托着她瘦瘦的背,一個拿了軟墊,合力扶攙了她靠坐在床欄板上。

瞧着散着一頭細發,臉孔泛白的小姐,雯月心頭微酸,細心地攏了攏棉被。

望着這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床邊一群完全陌生的人,閩寒香一時回不過神來......

韓氏見她獃獃地,心下不愉:真是個晦氣的。

她最見不得她這幅樣子,小鄭氏什麼沒落下,這蘇暖倒把她娘那幅嬌弱不堪學了個十成十。

她勉力壓下心中的不耐,擰過身去,往窗外望了望,糊着的棉紙有點舊,有些地方都發黃了,看來,上個月沒有更換。這大嫂也是個捧高踩低的......

她撇開眼,這天冷得,即使出了太陽,還是陰冷,她悄悄地挪了一下腳,腳趾頭有點麻,不用說,這屋裡火盆子也只得一個......

她後悔,早知道,那大氅就不該脫了。她耐着性子,已是寅時,大嫂快來了,總不能現在走,這種漏,她是不肯給金氏撿現成的。

門帘子再次被人掀開,她一喜,卻是小荷快步走了進來,這回雙手端着一個木托盤,穩穩地到了床前:“小姐!快喝點粥罷,還熱乎着呢。”

小鄭氏忙伸手小心端了過來,用手背試了試,燙了,拿了一邊的小瓷勺子輕輕地攪了起來……

韓氏順勢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喝茶,好在茶水是熱的,兩口下肚,倒也漸漸暖和了起來。她一邊呷茶,一邊抬眼打量房子內的擺設。

看了一圈,心下撇嘴:還真是沒有什麼了。

心下腹誹:這小鄭氏聽說當年出嫁時,也是六十四抬的嫁妝。這回來,前後也就隔了四五年的關景,怎就過得這般摳索?能上眼的東西愣是一樣沒見着?

她可是聽說,當年程姨娘可是最得老爺子寵的,跟着在蘇州住了三年,聽說,那些東西可沒少拿。又只得小鄭氏一個女兒,出嫁時,那六十四抬嫁妝可是填的滿滿的。聽說,那抬箱子的抬桿都壓彎了半寸。

九年前,她帶着女兒回娘家,有人見她用騾車裝了十幾口大箱,搬進了先前老姨奶奶住的院子......姨奶奶早沒了,當時老太爺說了句:那就住着吧!

這一住就是整十年,這十年間,小鄭氏母女倆就一直在這院里住着。

平時吃用都在公中走,也不見她們有其它什麼大的花銷。

她好奇,幾番打聽,未果,旁敲側擊地向鄭啟清打聽,一向溫文的鄭二老爺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言語,又恐他多心,遂只得歇了。

但心裡卻是疑心......那十幾口箱子?當年老爺子寵姨奶奶過了頭,可是與老太太打了一輩子的擂台,直到長房孫女鄭容進了宮,才收斂了。後來,姨奶奶就......

閩寒香溫順地靠着,後背上半截子離了軟軟的迎枕,有點硌,腦子卻還在糊塗中......

韓氏終於起身,摞下一句:“好生養着。”

說著,聲未落,人已經到了門外,只余黑藍色的棉布帘子晃了一下。

見她盯着發愣,小荷忙上前一步:“小姐,可要玩這個?”

她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九連環。

她搖頭。

小荷咬了咬唇,又拿出一卷花繩:那玩這個?

一連說了數個,見小姐只搖頭,不說話,急了,一急,那嘴就攏不住話:“小姐,別想了,五少爺早就......

“小荷!”

雯月厲聲。

小荷一縮脖子,咽下了溜到嘴邊的半截子話,往那臉盆架子跟前靠了靠,不吭聲了。

小鄭氏兀自輕緩地攪着白瓷碗中的紅棗粥,竟未責怪小荷,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無事!那本不是我們冬姐兒的錯!”

雯月悄悄抬眼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見她面色平靜,並未垂淚,正專註地聽她們講話,長長的眼睫毛一扇一扇的。

心下一松,想着岔開話題,輕笑:“小姐,你看奴婢新採的月季,可還應景?”

門邊窗台上半卷着細竹簾,有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又印在桌上的一個青瓷瓶上,裡面插着二支艷紅的月季,很是鮮嫩,彷彿房間里都鮮活了起來。

寒香目光一瞬,掠過那花瓶子。很普通的一個梅瓶,是市面上尋常的瓷器。最多不超過十兩銀子。

無法,身為司寶司的掌珍出身,每天面對那末多的珠寶玉器,早已練就了一雙慧眼。

為了這個位置,她又下了十二萬分的心思去學,司寶司里又有大量現成的寶物仼她練手。其實她的見地一早就越過了她的師傳賀司珍,基本上,只要她一過眼,就能立刻估算出價值,特別是瓷器。她喜歡用銀子去衡量這些寶物的價值。綠萍曾經笑她說:“掉到錢眼裡去了!”

她不以為意,掉進錢眼裡怕什麼?關鍵是要有銀子讓她掉!不然,只能掉進苦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