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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心堂中,沉重的來回腳聲倏然而止,又一聲脆利的尖響傳出,站在廊下的僕婦們直嚇得戰戰兢兢跪倒了下來。

“你們做出來的事……這就是你們做出來的事……”

“我讓你們管家,你們就做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我顧家的百年清譽就此要毀在你們這等婦人手裡!”

在顧家家主的喝嘯中,張氏連打了幾個哆嗦不敢出聲,顧老夫人也鐵青着臉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歪倒在一旁。

顧家大郎主見本已年邁的父親氣得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忙上前勸道:“父親息怒,這事也怨不得母親和禕娘,沈氏對我顧家怨恨太深,又身懷武藝,若是放了她自由,難保她不會像一年前對待三弟那樣……”

說著,語氣一頓,頗有些哀惋嘆息。

“三弟胸口上現在還留有一條疤痕呢!”

顧老夫人一聽,也連忙接道:“是啊!若不是三郎躲得快,她那一劍就要貫穿三郎的胸口而過了,這樣的婦人,連自己夫君都能下此毒手,又是誰心狠手辣,是誰喪盡天良?”

這句話不說也罷,一說,顧毗便氣上心頭。

“若不是當年你們做了那樣的事情,她又怎會如此怨恨我顧家,又怎會變成今天這樣?”他厲聲喝道,在房中來回踱了數步,又低下聲音嘆道,“當年她與三郎的親事是我與沈氏家主定下來的,哪怕是士居最後選擇了與我不一樣的道路,我也沒有想過退掉這門親事,反倒是你……”

他指着顧老夫人道:“好一招偷天換日,李代桃僵,你連我也給騙了!”

看着顧家家主滿目的猙獰和怒喝,顧老夫人身子一軟,便坐倒在了塌几上,一雙眼裡盛滿了不甘和委屈,幾乎滲出淚來。

“當年的事情……當年我做這件事情又是為了什麼?我為了我兒子的前程,為了顧家免遭明帝的猜忌,才不得已出此下策,給三郎定了另一門親事!”

“我就知道你顧及自己的顏面,講究什麼君子一諾重千金,所以,你不敢做的事情,我幫你做了!我有什麼錯?”

“若不是那沈士居跟着王敦謀反,又怎麼會將自己女兒陷於那種地步,當他做出這個決定時,就應該知道他們沈家,他的子孫兒女將會面臨什麼樣的境遇!”

“我收留了他的女兒,我還好吃好喝供養着她,讓自己的兒子寵着她,讓她生下子女從此不再孤苦無依,我就已經仁致義盡了啊!”

“你還想讓我怎麼做,把命陪給她嗎?”

“為了你的君子一諾,為了你的道義?”

顧老夫人一連串的說道,也不知道是否是氣血攻心,竟是連聲咳嗽了起來。

這時,顧家二郎主也帶着周氏急急的趕了過來,顧敏正妻已在三年前過逝,雖然在時下兵荒馬亂的年代,夫為妻守一年都已是最大的極限,但顧敏重情義,為正妻一守便是三年,如今二房事務一切由周氏打理,故而周氏也儼然成了二房的主母。

“阿姑,何苦生這麼大的氣?常言道家和萬事興,阿家平時事務忙,好不容易才回來這一次,阿姑該歡喜才是!不是有句話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夫妻之間就該卿卿我我才對!”

周氏將一杯茶塞到顧老夫人的手中,語聲幽甜的說道。

雖然她這一番話說得甚是肉麻,但在時下講究放誕為美的風尚來看,卻是時人所讚揚欣賞的,前朝王安豐之妻時常卿婿,安豐謂之於禮不敬,其婦便說了這一番話,一時傳為風流美談。

顧老夫人平時也愛極了周氏的這一張甜嘴,被她這麼一哄,再大的火氣竟然也消了,忙接過茶水,便就着喝了。

周氏再給顧老夫人輕拍了後背,舒舒體內的濁氣。

這邊婦人都消停了,顧老郎主自然也不好就此事再吵下去,何況還有這麼多僕婦在外,家醜不可外揚。

顧家二郎主便趁機走到了顧老郎主面前,含笑道:“父親憐沈氏凄苦乃仁義之道,此為善舉,亦是我顧家傳承之德訓,卻不知,父親想將沈氏交由誰來照顧?”

他這一句話卻問到了關鍵點。

顧老郎主眼前一亮,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這個兒子,生得一副如冠玉般的臉,又學來了那些名士們般的放誕不羈,也難怪能在天子面前做顧問隨從,還能討得桓溫的讚賞喜愛。

這個兒子別的本事沒有,就一張嘴倒是生得利索討人歡心。

可顧家老郎主就偏偏不喜歡這個兒子的這一張嘴,便冷哼一聲道:“這不用你來管來問!”

“是,父親!”

顧二郎主依舊含笑施禮退下。

這時,門外一部曲進來傳信道:“郎主,醫者已經請來,是否將沈姨帶到此處來?”

一聽說要將沈氏帶到這裡來,門外的僕婦們又是一哆嗦,頭埋得更低了,雙肩抖得越厲害了。

張氏與顧大郎主神色中也露出些許畏懼,倒是周氏與顧二郎主目光淡定若有所思。

顧老夫人更是騰地一下又直起身來。

“什麼?你要將她帶到這裡來,你是想讓她要了我老婆子的命?”顧老夫人叫道。

顧老郎主本來還想是否將沈氏直接送到顧鈺的暮煙閣,此時見顧老夫人跟炸了毛似的這般說,立時雙眉一豎,語氣堅定道:“沒錯,就要將她送到這裡來,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得了什麼瘋病?我顧家不是沒有醫者,怎麼就不能冶?”

說罷,又問:“醫在何處?”

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帶着一名小僮提了醫箱走進來,向顧老郎主施禮。

“奴見過老郎主,老夫人,大郎主,二郎主,還有大夫人,二……二夫人!”老者帶着小僮說道。

顧老郎主點了點頭,然後抬手揮袖示意那部曲將沈氏帶進來,另外還吩咐道:“再去一趟暮煙閣,將十一娘叫來!”

“是!”那部曲答道,按劍離去。

顧老夫人見事情已經沒有迴旋的餘地,便一屁股坐在了塌几上,開始捂着胸口喊天,周氏坐在一旁,默默的為其順氣,並斜睨了顧二郎主一眼。

顧二郎主會意坐下。

這時,顧三郎主顧悅也帶着虞氏趕了過來,見堂中之人皆黑着臉,鴉雀無聲,顧悅便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顧老郎主。

“父親,我聽說……”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父親說道:“你來得也正好,來看看你們作的孽,做的好事!”

顧悅頓時張大了眼,面色蒼白,露出或悵然或驚異的複雜之色。

虞氏將他拉到了一旁,神色亦是變幻不定。

不過須臾,門外便傳來一婦人吵啞的喊叫聲:“你們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

廊下的僕婦們遠見兩名部曲將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拉來,嚇得抱頭鼠竄滾了開。

怡心堂的門被打開,顧老夫人連忙別過了臉,不敢睜開眼睛,直恨不得將耳朵也堵上躲進被子里去。

見到沈氏衣衫襤褸如乞丐一般被押架於堂中,堂中諸人的臉上也是各種表情俱現,或驚詫,或嗟嘆,或不敢相信,抑或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憐憫。

而在這諸人中,顧悅的神情卻是最為複雜的,一雙似蓄滿水汽的眸子里藏着的不知是恨還是愧疚,還是難以釋懷的痛心。

“你若跟了我,我就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送給你!我沈家別的沒有,就是阿堵物多,不過,你也別跟我講那些有得沒得的空談虛禮,阿堵物多也有多的好處,比如說,它能救你一命!”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當初那個活潑明艷囂張跋扈的沈氏嬌娘到哪裡去了?

顧悅的眼中似要流出淚,而當虞氏的手伸過來時,他眼中的淚又似縮了回去。

“老趙,你來看看,沈氏這病,還可冶?”顧毗深嘆了一口氣後,向那醫者招了招手。

醫者命小僮提着藥箱戰戰兢兢的向沈氏走近,不料沈氏回過頭來將眼睛一瞪,一老一少竟是嚇得直向後跌倒了下去。

“她……她是瘋子……”小僮哆嗦道。

醫者將小僮護在了懷裡,也哆哆嗦嗦道:“家主,奴……奴不能冶……”

顧鈺便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與她一同進來的還有陳嫗,詩琴與詩畫。

再次看到沈氏,陳嫗的神情又黯了黯,幾欲奔過去,顧鈺抓住了她的手,將她推向身後,向沈氏走近。

“阿娘,我是阿鈺……”顧鈺一邊走近,一邊道,“祖父答應了,以後由我來照顧你!”

嘩啦啦一陣鐵器鐐銬聲傳來,沈氏又嘶吼着猛地將身子向前傾,兩名部曲立時將手中繩索一拉,才又將她拉了回去。

“放開她,請留給她最起碼的作為人的尊嚴!”顧鈺忽地對那兩名部曲說道。

兩名部曲神色駭然,望向了顧老郎主。

坐在堂中的諸人也齊刷刷的站起身來,有女聲尖叫道:“你說什麼,放開她?”

“是,放開她!”這時,顧毗也下令道,然後看向顧鈺,“我相信阿鈺!”

“她瘋了!她生母瘋了,她也跟着一起瘋!”顧老夫人高聲喊道,然後一指堂中的部曲,“乾脆將她也抓起來!”

兩名部曲左右為難,這時,顧鈺卻已然沒有耐心,便從兩名部曲手中奪來繩索,將他們推了開,獲得自由的沈氏立刻就伸手攻向了堂中的周氏!

周氏!

她攻向的是周氏!

周氏神色驚慌,連連向顧老夫人身後退去,就在這時,顧鈺身形一轉,攔在了沈氏的面前,沈氏不管不顧,一口朝顧鈺的肩頭咬了下去。

顧鈺也沒有動,任其咬着肩頭,同時右手中三道銀光乍現,分別刺入了沈氏的靈台、玉枕以及百匯穴中。

沈氏這才鬆口,暈迷倒地。

“娘子——”陳嫗急急的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