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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來得及容我看清那燈火飄忽的方向,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因那燈火暈出一個光圈,從朦朦朧朧的光暈中現出一個提風燈的少年,躬身照着路,將那微弱的火光逶迤了一路。

提燈少年的身後疾步走出一位男子,他步速極快,卻走得分外從容,單從身形上來瞧,風姿已是盡顯。與提燈引路的少年,該是主僕二人罷。

師傅“呵呵”輕笑,放開我的手,起身到門前去迎,門板依舊未開,那提燈少年已率先進得門來,風儀卓絕的男子緊跟着進來。

方才黑暗中遠瞧,尚不能辨這一主一仆的面貌,此時鋪子里燈火敞亮,他二人又在近前,我不免多瞧了兩眼。少年素簡白袍,襯得他眉目清雋。男子的年紀身形與師傅相類,月白衣袍明澈似水,眸光閃耀,較水更顯幾分清靈。

縱然我再愚鈍,也瞧得出這二人絕非平素夜間來求葯的亡魂,難怪鋪子里的暗門不開。

那形容出塵的男子向師傅恭肅地行禮,壓下腰去稱了一聲“陵光神君”,一旁的白袍少年亦隨之禮拜。

世人皆稱師傅為“朱先生”,師傅常在向人道他名諱時自稱“朱闕”,眼下這位仙氣纏繞的男子卻敬稱他作“陵光神君”,我倒不在意那什麼“陵光神君”是誰,與我而言,師傅就只是師傅而已。

我正兀自怔愣,師傅轉頭來喚我:“阿心,見過錢塘水君。”

我屈了屈膝,垂頭敬稱了一聲“水君”,心下暗忖:錢塘水君,這麼說,這位是掌管臨安水系的神仙了?今晚來客竟是仙家呢。

行過禮,我直起身時,卻見那位水君也正好奇地打量我。師傅上前一步,隔開水君探望的目光,引他到桌旁落座,並親手在他跟前的杯盞中斟上了酒水。

我在師傅身後站着,水君被那盞酒水吸引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他執起杯盞,細細一嗅,訝然問道:“少康瓮所出?”

師傅點頭一笑,舉杯相邀。

那錢塘水君仰頭飲過一杯,閉目回味了片時,方才放下杯盞,向師傅拱了拱手:“神君在臨安城中,不知是要渡世間什麼劫數,故此不敢輕易來擾,今次神君召喚,乃敢來見。”

師傅抬手又替那水君斟了一盞:“本君不過借臨安地界盤桓,還望水君莫要介懷。”

“豈敢。”錢塘水君大約是覺察到正事當前,並未再去碰那令他心馳的少康瓮酒水。“不知神君召喚所為何事?”

我在師傅背後,看不到他的神色,卻能聽見他語帶不悅:“水君既看顧一方水系,卻縱得些魍魎魑魅為禍作亂,可是失察?”

錢塘水君臉上本還有笑,一聽聞這話,笑意盡失:“若說錢塘水系中,孤魂游鬼確有不少,但匆匆過客,絕無膽量興**浪。再有些修得靈性的水族,也盡皆安分守己,不知神君所說的魍魎魑魅從何而來。”

“我這徒兒……”師傅忽然向我轉了轉頭,面上神情倒是溫和不改,“昨日在西湖邊采水芹,竟教一隻蟾蜍弄潮拖入水中。這蟾蜍端的是膽大妄為,不單欺我徒兒,更甚是化作了人形,禍害世人。它在湖中生,水君難道不知?”

錢塘水君恍悟:“確有隻蟾蜍,頗有靈性,它……竟有這樣大的膽量?”

我在一旁聽得恍惚,難不成,我昨日是教一隻蟾蜍拖入水中的么?聽聞過蟾蜍有吸水之力,可哪有蟾蜍有這樣大的氣力,能吸動西湖之水的?我仔細回想了一番昨日的情形,巨鷹從湖水中抓起的活物,色綠如墨,這麼一想,確像是只大蟾蜍。

師傅執了跟前的酒盞,邀錢塘水君共飲了一杯,請他細說那大蟾蜍的事。水君彷彿也需這杯酒水壓一壓驚。

“神君可知西湖邊有佛門供奉至寶的寺廟,就是那天竺看經院。那蟾蜍原是我水系中所生,百年前它自請往天竺看經院,看守侍養蓮池中的蓮花,我只當它一心向佛,本是樁好事,近來聽聞那蟾蜍走失,不想它竟是上了岸作亂。”

師傅靜默了一陣,緩緩道:“同那蟾蜍一齊走失的,想是還有看經院**奉着的至寶業鏡台罷。”

“正是。”錢塘水君訝異地連連點頭,“神君知道那器物?”

“業鏡台,正在我這兒。”師傅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我猜測他也為那難以受控的玉鏡台煩亂:“蟾蜍盜了業鏡,禍害了一戶人家,機緣巧合,鏡台教我收在了鋪子里。既已知它的來歷,還勞煩水君將它帶回看經院,免教生人再受難。”

錢塘水君愧疚難當:“生出這樣的事端,確是我疏於約束。”他抬頭望了我一眼,又道:“姑娘受的這番驚嚇,還望擔待,待我回去便拿了那蟾蜍正法,豈能容它再為禍人世。”

“這卻不必勞煩水君。”師傅擺了擺手,制止了錢塘水君。“它作下的禍事,自有因果來應。好歹也在蓮池中聽了百年的經文,這番因果報應的道理,它總該明白才是。”

錢塘水君忖了片刻,贊同地點頭,當下師傅與他二人再不提那蟾蜍的事,只論少康瓮里所出的酒水如何,直至將一壺酒飲盡。

天色將曉,錢塘水君起身告辭,吩咐了提燈少年去帶上業鏡台。那少年依舊提着燈,隨着吳甲的指引往後院去,我便再沒見他出來。

師傅將錢塘水君送至門板前,水君冷不丁向師傅問道:“敢問神君可曾照過那業鏡?”

這一問很是突兀,我想起師傅教業鏡照攝住的那晚,臉上不禁騰起一片火熱,虧得在師傅身後掩着,方能遮住滿臉的彤雲。

“照過。”我不知師傅是否也想起了彼時情形,他的話音聽來並無異常,只是稍稍頓了一息,“只見本心。”

幸虧水君未再問下去,只是向師傅拱手告辭,“他日得緣,再來叨擾神君討一杯少康瓮的酒水吃。”

師傅又笑得如一貫的謙和從容,滿口答應。

看來水君也很是喜歡杜康後人釀造的酒水呢。

可事實上,再往後我只見過他一次,那一次的相見,卻並非什麼值得長久記憶回味的好境地,況且,他也再沒機緣飲過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