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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乙的怒喝並未起效用,他幾步從門旁趕上前,探手往吳三利的胸前衣襟抓去。

“殷乙,來者是客。”師傅喝止住他,順勢朝我丟了一個眼神,殷乙按下惱意,依着師傅的眼神,站到了我身前,正好將我與怒火中燒得難以遏制的吳三利格擋開。

他又命吳甲將癱坐在地的吳裕才攙扶起來,安置在八仙桌邊的椅子里坐下,這才笑向吳三利勸道:“吳郎這是作甚,快快放手,有話且慢慢講來。”

吳三利捂着心口,另一手更緊了緊,將吳家娘子往前又拽了一步:“惡婦害我,朱先生快救我。”

“吳郎先放手,這話從何說起?”師傅上前拍了拍吳三利抓着長發的那隻手臂,只兩三下,那吳三利忽就垮下了胳膊,嫌惡地一把將吳家娘子推開到一旁,指着她道:“這惡婦,在我日常吃的藥酒中落毒,害我性命,好與她娘家子侄謀奪我家財,好狠毒的手段!”

師傅並不驚詫,只瞭然地點點頭,我心裡卻冷笑不止:吳三利,你怨她心腸歹毒,作下惡事害你,你又何嘗不是為了錢財利益為禍臨安城百姓。論起手段來,誰又比誰良善些?

“朱先生的歧黃之術我是知曉的,快,予我些解痛救命的葯。”吳三利原還只是捂着胸口,現下已是銳痛難當,將自己胸前衣襟揪握捶打成了一團爛布。

我聽着不覺好笑,忍不住從殷乙身後探頭道:“吳家大叔好生風趣,既已在這個時辰進了朱心堂,哪裡還要什麼救命的葯。”

吳三利還在囔囔這心口痛,向師傅討葯,大約是沒能聽明白我的話。八仙桌旁的吳裕才慢慢轉過身,一雙麻木無光的眼望向他爺娘:“阿爹,阿娘,如今你們都能看見我了。”

吳家娘子怔怔地將吳裕才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起來,“裕才,裕才,你還在……”轉瞬間,她的笑聲又戛然而止,“哇”地哭出了聲:“是了,而今咱們一家可算是團聚了。阿心姑娘說得對,都沒命了,還要救命的葯作甚。”

吳三利停下捶打,惶然地將鋪子里的每一個打量過來,猛地尖嘯一聲,直撲向吳家娘子:“惡婆娘!毒婦!害了我你也莫想好過,償命來!”

殷乙只一揮手便將吳三利掃到了一旁,寒着臉道:“雖是客,也該放尊重些。”

吳家娘子毫無懼色,指着吳三利,哭哭笑笑道:“糊塗東西,償什麼命,該償的我早償了,眼下也該到你償了。你萬貫的家財從何而來,誰能比我更明白?你昧了良心賺黑心錢,我卻跟着日夜戰戰兢兢,受誅心的罪,到頭來你發了家,得了意,便要將我撇開!說甚麼討一房妾室來與我使喚,分擔家事,你那點心思,我豈有不知的?可憐我兒裕才去了不滿一年,你便要……便要……”

她提到吳裕才,我偷眼去望他,他卻無動於衷地坐着,只在他阿娘提到他時微微動了動眉頭。

吳三利也不理會她,只顧着向師傅求道:“朱先生,求你給我葯罷,委實痛得抵不住了。”

師傅一臉遺憾地攤了攤手:“上回救你,用了香加皮,不過半錢的劑量,確能助人重振心脈,可而今你飲了香加皮炮製的酒,足足二兩呢,這酒助藥性……還望吳郎海涵,在下無能為力。”

香加皮,我登時記起吳家娘子先前來買過葯,帶走了一包香加皮,說是新宅鬧鼠患,還是我親手包給她的呢。如此說來,這包香加皮根本就不是用來平息鼠患的,卻是替吳三利備下的催命葯。她該是將加皮酒中的五加皮換成了外表難辨、性味大毒的香加皮。

那吳三利也並不因五銖錢使用過頻,將心墜成沉鐵而亡,他是教他的髮妻毒害送了性命。

果然是心狠。我尚且記得頭一回在茅草棚屋裡見到悠悠醒轉後痛哭亡子的吳家娘子,彼時她是那般哀婉無助,猶如深秋里飄蕩無着的碎葉,此時竟成了帶毒的荊棘條。

“既是說已沒了命,緣何還疼痛難當?”吳三利不肯死心,糾纏辯駁道。

師傅已不願再聽他聒噪,隨口應道:“生為人時會有痛楚,又有誰人告知過你魂魄不會疼痛?”

殷乙適時地走上前,一掌搭在吳三利的肩膀上,客氣卻陰沉地請道:“時辰不早了,吳家阿郎不便再耽擱,還請早些去了才是。”

也不等吳三利反應,殷乙不由分說地將他帶到門前,順勢便送了出去,任憑吳三利如何哀求咒罵,一出了那暗火涌動的門,再不聞一絲聲息。

吳家娘子冷冷地笑了一聲,也不回頭望他。她抬起頭來時我才看清楚,她忍着劇痛的面色並不比吳三利鬆快多少。她向師傅端端正正地屈了屈膝:“我自知罪孽,也自知去處,雖心頭痛得厲害,也不敢指望朱先生賜葯。”

比起吳三利,她倒是更傲氣些,說罷她向八仙桌旁呆若木雞的吳裕才深深一望:“爺娘對不住你,從今往後再莫相遇才是你的福分。”

吳裕才張了張口,終是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呆望着他阿娘轉身往門邊走去。我想他將他爺娘這一年來的衰興、對峙從頭看到底,而今也該心灰意冷了罷。師傅說過,心無掛礙,方得自在。我倒是贊同他阿娘所說的,望他自此脫了羈絆之苦。

她轉身轉得太過決絕,身子猛一晃,便聽得“噹啷”一聲響,一枚鑄鐵的小物件從她身上滑落,直直砸到了地下。

我定睛瞧去,正是那枚五銖錢。我頓時恍悟,原來她才是因這凶錢墜心而死。她因掛了五銖錢,硬了心腸來毒害了吳三利,許是因她身子骨弱些,承受不住墜心之痛,便與吳三利一同到了朱心堂。

“夫人且駐。”師傅彎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五銖錢,略一翻看,喚住了吳家娘子。“咱們的葯錢尚未結算過。”

吳家娘子停了步子,一手按壓住心口,艱難問道:“慚愧……如今我還有什麼能拿來償先生的葯資?”

師傅拈着那枚五銖錢笑道:“怎會沒有?夫人若是肯……”他向吳家娘子緊捂着的心口一指:“這副留之遭罪,又棄之不得的鐵石心腸,便可拿來抵充葯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