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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哄着伢兒去後院找吳甲殷乙頑,伢兒尚不能放心他阿娘,走到通往後院的門前,又回頭叮囑我要好好診治他阿娘。

伢兒這麼一說,海棠的眼淚落得愈發急了。我能明白她心裡的酸楚,我又何嘗不心酸。

“海棠姊姊……”我躊躇再三,拉過她布滿針眼的手,“那套針,倘若使得辛苦,便罷了罷,仍舊還了我。”

海棠慢慢地止住了哭,吸了吸鼻子盯着我不置可否。我能看見她眼裡的猶豫,更能確定她知曉了那套針的玄機。

“姊姊保重身子,好好地將伢兒養大才是正經。那針……損耗太過,姊姊體弱,未必能擔得起。”我又勸了幾句。

海棠獃滯的目珠在眼眶內略微轉了轉,似乎是提到遂心針才有了絲活氣。“阿心,我心底里明白,朱先生開的這個生藥鋪子許是……許是不凡的,你待我母子的好我也曉得,我不瞞你,伢兒的阿爹,正是邢家的大公子。”

說罷這一句,她的眼淚又滾滾地下來了。

我早已猜得**不離十,故並不覺震驚,只瞭然地點了點頭。

海棠遮面的素帕已濕了一大片,貼在她的皮膚上,勾出她挺直的鼻樑的輪廓,她抬手至腦後,將素帕摘了下來,面頰上的傷已養得差不多了,血痂都剝落了,可一條粗陋的疤痕肆無忌憚地爬在她的臉上,該是再不能復原了。

我去將店鋪的門闔上,打出出診的木牌,好免教人攪擾。

海棠感激地沖我欠了欠上半身,臉上淚痕未乾,神色卻已平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吁出,看起來她似乎做好了什麼準備。

我從八仙桌上倒了一碗白露茶遞到她手中。

“我自小受了很多苦,滿門凋零,輾轉流徙,身不由己,人間至苦嘗遍了,日子久了倒也忘了苦是什麼樣的味兒。得遇伢兒阿爹後,只當自己是苦盡甘來了,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從未做過正經嫁娶的夢,所想所盼的,不過是早離煙花,有個好好的人家,一日三餐,四季簡衣,做個侍妾安分度日罷了。”

海棠口中說著話,雙眼盯着手中茶碗里的漣漪發直,我悄然在八仙桌的另一邊坐下來,將呼吸放輕,生怕驚擾了她。

“我出身並不淺薄,鐘鳴鼎食的人家也是見識過的,心裡自是明白,我這點子小小的期盼於邢家,於大公子而言再尋常不過,並非什麼離經叛道的難事。況且,自打有了伢兒之後,大公子亦滿口答應過,歸家定會向堂上大人提請要將我贖回去的話。”

顯然,邢家大公子食言了,海棠定是等急了,才拼了性命帶着伢兒從百花樓里出來。照着師傅的話來說,這樣的故事並不鮮見,少海棠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不多。

“我本不是個性子剛烈急切的,可他一去無蹤跡大半年,連百花樓的鴇母也覺着大公子不會再認回我與伢兒,迫着我再度出來見客,亦容不下一日日長大的伢兒。我也是走投無路了,這才拿出攢下的全部體己自贖了身,又怕鴇母不肯,狠心自損了面容,帶伢兒脫身出來。”

“姊姊破釜沉舟了。”我的將視線移到她破損的面容上,長長地嘆息,又替她斟了一碗白露茶。

“毀了容貌並不打緊,似我這樣的,要那樣貌委實不是什麼好事,左不過是遭人棄若敝履罷了,我認了。可伢兒終究是邢家的子孫,再混養於煙花柳巷中,只怕邢家人恐壞了門風不肯相認,豈不教我害了一生?”

伢兒的脆爽的童聲從後院傳來,在跟着師傅念那些草藥的名字,我暗自感慨,倘若有一日,他得曉了他深深眷戀依賴的阿娘是什麼人,又為他做過些什麼,不知他還肯不肯自認是邢家的子孫。

海棠聽見伢兒的聲音,唇邊抿出一個苦澀的淺笑:“先前我百思不得明白,為何大公子銷聲匿跡大半年之久,原是要娶新婦了。新婦母家那樣高的門楣,他……果然是不宜再往百花樓來了。”

“姊姊莫要傷心了,邢家大公子眼下的情形,確有他的難處,待他與王少監家的娘子成了禮,總該,總該來接回姊姊同伢兒。”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會有幾成可能,只是下意識地想要安慰幾句。

海棠搖了搖頭:“王少監是什麼樣的門第,他家統共只這一位嫡娘子,縱然過門幾年後肯替大公子納妾,也只會是家世清白的頭面齊整的小娘子,斷然不會允我這樣的進門,平白辱沒了她。”

我亦無話可說,海棠說得全在道理上。

“瞧我,你小娘子家的,同你說這些話,你師傅該怪我不尊重了。”海棠扯起素帕,拭去眼角滲出的又一顆淚珠,“我所願的,不過是伢兒能認祖歸宗,得個好前程,再不用受人鄙薄糟踐。”

“阿心姑娘心底良善,我受了姑娘許多恩惠都無以為報,厚起臉皮也不差這一樁了。”海棠誠摯地望着我,那醒目的傷疤在她臉上勾勒出一個悲涼的“笑”,“那套針,再借我些時日,我只一個心愿,助我了卻之後,自當奉還,不論阿心姑娘要怎樣的賠補,海棠絕無二話。”

“那針……”

我原是想提醒她遂心針會將她的心血耗至枯槁,可此刻眼前神情堅定的海棠,強大得能將世間一切坎坷踏平一般,我無力地咽回已涌到口邊的話,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海棠說了些感激的話,喚了幾聲伢兒,將他從後院喚回。

師傅領着伢兒從後頭轉出來,海棠也不避他,坦然向他屈膝做禮告辭,伸手牽起伢兒手便要走。

“海棠姊姊,且等我一等。”我忽然想起她氣血虧損的事來,從八仙桌旁的高椅中跳將起來,繞進櫃檯,飛快地抓了幾把當歸、黃芪、熟地黃、桃仁,分裹成幾包,急急地送至門前。

路過八仙桌時,順手取過海棠留在八仙桌上的遮面素帕,將那漬了眼淚的帕子,連同幾包草藥一同交至海棠手中。“這幾劑葯姊姊帶去吃着,我添了桃仁進去,秋日裡補養氣血最得宜,吃得好了,姊姊只管再來我這兒取。”

海棠笑着接過裹了草藥的紙包,與伢兒一同道了謝。那素帕,她卻未接,只淡然道:“而今還要這作甚。”

我倚在門邊,瞧着一條纖細的身影,與另一條幼弱的身影,攙攜着,互為依靠地慢慢消失在茱萸巷中,無端地鼻尖一酸,掉下一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