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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檯後發出陶器互碰的聲音,緊接着便是湯藥注入碗中的動靜。我回過頭,師傅捧着一碗湯藥向我們走來。

我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氣:“海棠姊姊,這葯可是金貴,師傅也不是每回都肯給的,飲了葯,今生苦痛煙消雲散,來世一切都會好起來。”

海棠伸過手,卻又在碰觸到葯碗的瞬間猶豫住了。“這葯,吃了它,只怕今世種種都不會記得了罷?”

我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師傅將碗向前送了送:“萬事總有個了結的時候。此生的病症傷痛若是不醫好,難不成還要帶去下一世里么?”

海棠接過葯碗,低頭怔了一會兒,一顆眼淚“吧嗒”落入湯藥中。“這道理我懂,朱先生的好意我也領會得,只是,只是……”方才她臉上還掛着世事洞明的微笑,瞬息又粘滯起來。

很多夜裡來朱心堂的求葯者,在求得這一碗湯藥後,皆會有這樣的躊躇,海棠也不例外。

“姊姊還有什麼心愿未了?”躊躇的原因大抵如此,我亦很熟悉。

“不,不,我絕非那等貪得無厭的,此生所求已得償所願。”海棠忙搖頭,又看着我道:“伢兒他若醒來瞧見……瞧見我……”

海棠很難將那個“亡”字說出口,頓了一會兒,她兀自搖搖頭,央求道:“阿心姑娘,伢兒肯聽你的,求你在伢兒跟前圓個話,莫要教他知曉他不爭氣的阿娘撇下他去了。這個孩子最是重情,我……我恐他因此傷懷,損了身子,也教邢家人不高興。”

其實我並不知該如何同伢兒解釋他阿娘的故去,可面對海棠漣漣的淚水,我除卻點頭應承,別無他法。

海棠騰出一隻手,抹了把眼淚,沖我和師傅各屈膝做了個禮,便雙手捧起湯碗,仰頭吃了下去。

我忽覺手上一熱,原本微涼的手被裹進一隻火熱的手掌中,師傅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旁,攜起了我一隻手。

與往常一樣,他是要借求葯者最後回顧的前塵往事,來教我參悟若夢浮生。

我透過海棠發直的雙眼望進去,準備好同她一道接受那半生的凄苦。

突然,我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去辨認那出現在她眼裡的熟悉的臉。

師傅手上加了幾分力,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凝神。

我重新打起精神,確認了海棠眼裡那個熟悉的面龐,正是我自己。看起來,該是比我現下的年紀小了幾歲,至多也就**歲,扎着一對雙丫髻,不過是以破布斷帛纏紮起的,身上也不見一件像樣的衣裳,殘舊破衣裹身而已。

我與海棠在一座破土廟中互相依偎,飢寒至極,連說話都覺耗費,儼然是兩個奄奄一息的丐子。

我殘缺不齊的記憶中,從不曾有過那樣的狼狽模樣。

土廟外一陣此起彼伏的馬鈴鐺,似有個馬隊停在了外頭。不多時,一個裹着玄色大毛氅的少年在幾名家僕的簇擁下走進土廟,俊朗不凡,卻很是孱弱。

那一隊人進廟便要來趕我們,少年同身邊的近侍說了幾句,那些人倒罷手了,罵罵咧咧地到土廟的另一角落鋪了墊褥,服侍那少年坐下歇息。

另有幾個便在廟門口燃起了小爐,我本以為他們是要生火造飯,可過了會兒飄進來的卻是藥味。這藥味似是極大地刺激了海棠,她輕輕推開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朝那少年爬去。

“小郎君,求小郎君憐憫舍些葯罷,救一救我的孩兒。”

海棠的話駭了我一跳,我再凝神去瞧癱倒在枯草堆里那孩子的眉目,果真是我自己不錯。

我是海棠的孩兒?我的手不覺在師傅的手掌中握成了一個團,錯愕在心口翻滾。若不是師傅的手上又加上了些氣力,我大約已一步衝到吃了湯藥的海棠跟前,一問究竟。

“阿心,這些都是過往。過往是什麼?”師傅的聲音聽起來猶如漂浮在很遠很遠的半空中,可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

聽見師傅的聲音,我被驚愕攪得浮躁不定的心漸漸把穩住了一些,“過往便是過眼雲煙,師傅教過的。”我重重喘了口氣,按下性子,重又看向海棠的雙眼。

那被海棠尊稱為“小郎君”的少年在年小的我與海棠之間來回看了幾眼,疑惑道:“你要什麼葯?”

“大夫說我孩兒若有當歸湯吃,便能保住性命……我無錢買葯……”海棠說著便向那少年磕下頭去:“小郎君若有,千萬給一點兒救命罷。”

少年沉吟了片時,扭臉向隨侍道:“取些當歸,煎一碗給她母女。”

海棠伏地感激地泣道:“多謝小郎君,多謝恩公救我孩兒。小人今生沒法報答,若有來世一定傾盡所有來報。”

熱騰騰的當歸湯被端到了我的跟前,海棠一面吹着氣,一面將那碗湯藥一點一點地喂進我口中,一滴不剩。

那少年與一眾僕從不知何時已離去,我的精神漸漸長起來,海棠卻越發衰弱了。土廟裡忽然又來了幾乞兒丐子,圍着我和躺在地下的海棠七嘴八舌,什麼樣的口音都有,我不能全聽明白。

“前些日子她拖着這個女娃過來,說這女娃害了什麼的病症,要用當歸湯才得活命,她四處求葯,但凡有一點兒吃食,都餵給了那孩子,終了,救活了女娃,自己卻不中用了。”

有個老乞丐冷眼旁觀着悠悠道來,很是隨意,一臉見慣了世事的淡漠,卻也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很快便有人抬着草席包裹的海棠往土廟外走,海棠一隻枯瘦的手腕從草席里滑落出來,猶如干枝。

跨出土廟的那一刻,我忽地放聲嚎啕了起來,哭喊着“阿娘,阿娘”,可惜中氣太弱,很快便被人聲蓋了過去。我想跟上去,卻被不知什麼人拽走了,來不及再向那捲草席望一眼。

混混沌沌的一片,好似一副長畫被抹去了一大段,突兀的空白之後,海棠又笑臉殷殷,身姿搖曳地出現在了百花樓的圍欄前。

她從樓上往下望,一眼望見了我同師傅並肩打從樓下過,她手裡招搖的帕子驟然僵滯,頓了好幾息,方才捂着心口,莫名地搖了搖頭,朝我們走去的方向又望了一回。

樓里有人在喚海棠的名兒,她的臉上重新掛上笑容,扭身進去,迎面走來的正是邢家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