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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宜寧端坐在首位,身邊一左一右站着瑞蘭和秋露。

她沉默着,並未立即回應,而是細細的打量了鍾掌柜一番。

鍾玉成近六十歲的年紀,生的中等身量,略微發福,身上穿的是一件寶藍色團福紋錦緞長衫,披着一件深褐色棉氅,頭上戴了暖帽,暖毛的中間鑲一顆指甲蓋大小的藍寶石。只單看這一身穿着,在外行走也是個極為體面的人。

只是他此時面容凄苦,皺紋里都寫滿了“愁”字,花白的山羊鬍一顫一顫,給秦宜寧行禮時腰彎的極低,彷彿不堪重壓一般。

秦宜寧的心內在飛快的計算着。

類似於鍾掌柜這樣的大掌柜,比從前她在外頭賣草藥時見過的任何一位都要體面,從前都該是她點頭哈腰對人的,如今這位就這麼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她一時間還找不到應對之法。

然而,她是昭韻司的新東家,雖然經營上的事情可以依賴大掌柜,但是一些決策之事情還是要她開口的,往後要如何服眾,也全看今日了。

秦宜寧思及此,背脊挺的更直,氣勢也更足了。

沉默歷來都是最有深意的應對。

鍾掌柜見新東家雖然是年輕姑娘,竟然也能沉得住氣,想想定國公夫人那個厲害的女金剛,不敢怠慢,頭也壓的更低了。

這場面,叫瑞蘭和秋露見了都不免開始敬佩起自家姑娘來,如此風度氣勢,別的姑娘可是沒有的。

如此沉默的場面足有盞茶功夫,秦宜寧才緩緩開口。

她因要思考,語速很慢,但落地的話字字句句都顯得更有分量:“鍾大掌柜今日特地前來,可是有什麼要事?還請你起來回話吧。瑞蘭,看座,秋露,上好茶。”

瑞蘭和秋露按着吩咐行事。

鍾掌柜站起身,躬身退後,只在瑞蘭端來的交杌上挨着邊兒坐下,又雙手接過了秋露端來的白瓷紅梅茶碗放在手邊的矮几上。

秦宜寧把玩着手邊茶碗蓋子,道:“此處沒有外人,鍾掌柜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只是下次若再有事,只管來與我直言便是,可在不行如今日這般長跪不起了,大冬天裡的,傷了身子可怎麼好?我往後的生意還都要仰仗掌柜呢。”

鍾掌柜是聰明人,聞音知雅,立即知道秦宜寧這是怪罪他有可能會毀了姑娘家的聲譽。忙起身行了個禮,垂首道:“東家說的極是,這次是小人魯莽,往後再不會如此了。只是今日事情焦急,才會這樣貿然前來。”

說話間,飛快的抬頭看了秦宜寧一眼,只見首位端坐的少女穿了身猩猩紅的斗篷,燈下容顏穠麗難描難畫,一雙修長入鬢的長眉勾勒出幾分英姿,顯得雙眼熠熠幽深,端稱得上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鍾掌柜看的心裡一震,忙道:“東家,是昭韻司出了些事,小人處理不了,才來求東家的示下。”

秦宜寧的心裡咯噔一跳。雖然早有預感,就算昭韻司到手也並不是那麼就白白的吃紅利的,可是事情迎面砸來,還是讓人覺得措手不及。

秦宜寧內心慌亂,面上卻平靜,只是抬了下下巴,示意鍾掌柜繼續。

鍾掌柜道:“咱們頭些日子從教坊里賃來一位姑娘,十四歲的年紀,花骨朵兒似的,誰知道到了酒樓里剛一天,就被寧王闖了來二話不說的搶了去。

“我手下的護院拳師倒不是沒有,咱們昭韻司也不是平白叫人欺負的,可寧王勢大,小人着實不敢衝撞。

“如今這位姑娘到了寧王府已經三天了。賃來的人,就這麼丟了着實無法與教坊那邊的管事交代,所以才來求姑娘給做主。”

屋內有一瞬的寂靜,寂靜到針落可聞的地步。

一旁的瑞蘭和秋露旁聽着,一瞬間唬的冷汗都冒了出來!

寧王是什麼人,大燕朝哪裡有人不知道?

寧王尉遲金明,崇尚武力,領兵打仗是個好手,身為皇帝的親弟弟,備受隆恩,皇上子嗣單薄,還曾過繼過寧王的世子做皇子,雖然皇上後來有了皇子又將那位世子送還給了寧王,到底寧王府地位不一般。。

可是,寧王縱有千般好,終究是個荒淫暴虐之輩,喜歡上哪一家的大姑娘、小媳婦兒,直接動手搶人也不是沒有的事。

這種事情,叫秦宜寧一個閨閣女子怎麼處理?

就在瑞蘭、秋露兩個一面抱不平一面為主子捏把汗時,卻聽一聲清脆的笑聲。

秦宜寧笑着道:“鍾掌柜是個妙人兒,你這般求人的法子我還是第一次見,既然你不打算說實話,那請自便吧。”說著話,竟端了茶。

端茶送客?!

婢女都愣了一下,還是瑞蘭先反應過來,去請鍾掌柜出去。

鍾掌柜目瞪口呆,驚愕的望着首位上的姑娘,只見秦宜寧處變不驚,風儀端容,笑容溫和,好像風雨加身亦不會動搖一般,頓時收起了方才的輕慢之心,在不敢小看她只是個小姑娘,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東家息怒!”

秦宜寧道:“鍾掌柜既要來求我,就不要打量着蒙我。平日里你們跟教坊賃了人,就不信沒有過這種丟了人無法交代的時候,你們那時候怎麼處理?如今,既然是處理不好,事情自然不一般,你還是將實話都說明白吧,我聽一聽,或許還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鍾掌柜跪伏在地,叩頭道:“東家明察秋毫,那位被寧王搶走的姑娘,姓唐,閨名萌,是前太醫院院判唐大人的獨生女兒,唐院判因毒害皇后,被判滿門抄斬了,唐家女眷們不肯受辱,也都自盡了,這位唐姑娘因半年前出了家才逃過一劫,後來事發,被人抓去了教坊,後又被租賃了回來。”

後面的話鍾掌柜不說秦宜寧也明白了。

她生在民間,知道的民間傳言要比京都的貴人們還多。

皇帝昏聵無能,已年近古稀了,卻獨寵二十齣頭的皇后曹氏。

這曹氏出身名門,父親是太子太師曹炳忠。

曹太師女兒是皇后,徒弟是太子,在當朝可謂風頭無兩,行事就更加乖張。

而皇后曹氏,據說容貌傾國傾城,狐媚惑主,不但得萬千寵愛,還時常妄加干預朝政,與歷史上的妲己、褒姒、飛燕、合德之流並無不同。

民間都不稱曹氏為皇后,而稱之為妖后。大家都說皇帝之所以如此昏聵,都是因為妖后攛掇。

唐家的事,秦宜寧在回京的途中也略有耳聞。

據說是某位太醫與清流文臣交好,希望能夠清君側,除妖后,還大燕朝一個英明的皇帝,就借職務之便給妖后下了毒,沒想到妖后命硬,竟然只毒了個半死,那太醫一家子卻都賠了性命。

如今聽了鍾掌柜的話,秦宜寧就明白了這位唐萌姑娘的來歷。

鍾掌柜今日火燒屁股一般的來了,如此卑躬屈膝的投誠,秦宜寧一開始疑惑,現在也懂了。

唐萌的父親是毒殺妖后的“英雄”,唐萌是“英雄”遺孤,被昭韻司領回來,卻沒有保護好,竟然被寧王那個淫賊給搶了去,而且還搶走三天了。

這三天會發生什麼,每個人都能猜測出來。

想必,清流那些老古董們這三天沒少折騰鍾掌柜。

那些清流大臣們,對付曹太師不過,對付寧王無能,可是對付一個小小的掌柜卻綽綽有餘。

鍾掌柜也是拖家帶口有兒子侄子的,如果這一次處理不好,恐怕鍾掌柜一家子往後在京城都沒有了立足之處,弄個不好,性命都要丟了。

“也難怪,鍾掌柜如此火急火燎的。”秦宜寧凝眉道:“你說的事情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竟然沒有表態!

鍾掌柜焦急的道:“東家,求東家開恩給小人指一條明路,小人一家必定感恩戴德,這一輩子都效忠東家!”

“鍾掌柜。”秦宜寧聲音平靜的道:“你覺得,我又能做什麼?”

這一句話,就如一瓢涼水兜頭澆下。

是啊,原本的東家是孫禹那樣的大才子,尚且不接這個燙手山芋。

如今的東家不過是一個閨閣女子,她又能做什麼呢?

他可真是病急亂投醫了!

鍾掌柜失魂落魄的垂着頭,他已經可以預見自己一家子的未來,說不定不出幾日自己的命都要丟了。

秦宜寧再度端了茶。

這一次鍾掌柜規矩的行了禮,由瑞蘭送了出去。

秦宜寧緩緩放下茶碗,方才一直淡然的神態早已不見,眉頭緊緊皺着,紅唇也抿了起來。她心裡像是壓着一塊大石頭,先是在屋內踱步,覺得屋內悶得慌,又走到了院子中。

天色暗淡之下,小巧的院落竹林簌簌,樹影森森,天地之間彷彿只剩這一方寸。

心裡一股怒氣,被名為正義感的情緒鼓動着!

“畜生!”

秦宜寧氣的禁不住咒罵了一聲,狠狠的一腳踹在石凳上,竟將石墩子踹的歪倒在地,發出“咣當”一聲悶響。

瑞蘭和秋露兩人唬了一跳,祝媽媽躲在屋裡沒敢出來,倒是詹嬤嬤站在了廂房的廊下,靜靜的望着秦宜寧。

瑞蘭扶着秦宜寧:“姑娘不要動氣,可仔細身子。”

秋露卻是個忠厚的實在人,擔憂又焦急的道:“姑娘,唐姑娘的事您打算怎麼辦?唐姑娘一家都是好人,這樣的下場,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