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子規回來之前也想過很多次。她回來後該如何與仍囿於一方封閉小天地的故人們重新見面，該如何把她從雲海中學到的東西帶回來給他們。進界膜那會兒，雲端上師祖老人家還跟她約定了一些事情，赦生大道會給她樹立新道一些幫助，比如允許她從虛極仙宗的典籍里追根溯源，他們會想辦法派人來給她打下手，等等。但她在心裡尚未將它們放在最緊要的位置，尤其是因為郁子規對虛極仙宗這個師門的印象總還停留在往昔，一想起來總覺得像親人一般溫暖，無意識中把自己與它的會面往後推移，覺得甚至把氣運搞得差不多了以後再說不遲。
可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還是以某種不太友好的、沒有想到的方式。
現在師祖他們“上面”果然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控制“底下”了……
郁子規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這個。
她雖與雲端之上有約定，但如今各方深陷大亂之中，赦生大道的仙修們道統內部也矛盾迭出，對於她隱姓埋名帶來的這一份新法產生不同的意見，好像也是正常的。
無論如何，她本來就是要改變一切的人。虛極仙宗，哪怕是帶她入門、教給了她赦生大道的虛極仙宗，也是她必須去改變的對象之一。
面前，明顯是兩個虛極仙宗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衣袂飄飄。這其實不是為了裝模作樣。這個防禦式的法術郁子規還認識。估計是因為他們十分警惕於她，不敢近前，卻又怕被認為不禮貌，只能這樣站在那裡，進可攻退可守。
這兩位九重天的師兄，一個曾在宗門內某座峰頭上碰過一面，另一個當年還曾與她的仙影並肩作戰，都不算太熟，但都是同門。時過境遷，郁子規現在並不是他們的小師妹郁子規，她現在是另一個人，一個與郁子規的身份相敵對的天外來客，蹭在虛極仙宗和廣稷仙宗的領地邊上建了座看起來很不懷好意的小城，還經常宣稱跟他們失蹤了的氣運之子有仇怨，公然提過挑戰呢。
披着馬甲的郁子規無槽可吐，只好繼續裝模作樣，冷笑一聲。
“我們遠道而來，自是有不周全之處，建城十年還未向兩大仙宗報備，還要勞動各位親自上門，確實是我們失禮。”
哪怕是一開始不受歡迎的外來客，像今天這樣被窺探一下，也是有生氣的理由的。要是章蘇合本人站在這裡她肯定就會像這樣陰陽怪氣，不給人面子，郁子規已經快演她演習慣了。而虛極仙宗呢，既然派人來查她小雲城的底細，那便是不信任也不友善。他們成功地把那小偷救了回去，今天目的算是達到，他們倒是先不着急。
“哪裡哪裡。章城主和湛城主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如此年輕有為，若能加入赦生大道一側，為我們一界的未來指明道路，也是我們一方小界的榮幸。”
虛極仙宗里有很多人對這些明確要對赦生大道進行修改和“升級”的天外客心情複雜，怎麼說這些天外客也比那些明確選擇魔修一側的其他天外客要好一點。但也只好一點。那些中途想要轉修的修士都是有運氣和能力的，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轉修、願意轉修。還有很多人修鍊至今已經無法修改道心了。要麼等着被修改，要麼等着和舊式的本界天道一起滅亡。未來再怎麼指明，也不一定每個人都能踏入。——為什麼就不能堅持最原始的赦生大道走下去呢？這樣一想，有些虛極仙宗之人能對這個“章蘇合”有好臉色才怪了。
“那麼……”
“——畢竟，我們的小師妹至今仍未歸來，杳無音訊。但若章城主與她志向相同，願替她完成我道氣運之子的使命，那也算是‘同道’中人。我們也得替小師妹接待一二不是？”
“……”
本來以為要繼續拌嘴的郁子規無語地望向誠誠懇懇的，彷彿如帶着面具說著客套話的前任虛極仙宗師兄。她如今打着向她自己挑戰的旗號，自己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倒是玩得高興了。但面前虛極仙宗之人無意中流露出來的對“小師妹郁子規”的那份維護，卻讓她不知如何回應，好像有點兒心虛。
經常精分，並依然在精分路上的郁子規過了好久才重新開口，語氣和緩。
“其實也不必勞煩三大仙宗。我們與‘郁子規’的淵源來自天外，我們自會解決。在那之前，誰想要來小雲城，我和湛城主都將掃榻以待。——我們小雲城本就是開放的，從未拒絕過虛極仙宗。”
哎。在小生殺界轉世的“郁子規”好像看起來確實是他們以為的那個樣子。可惜，你們並不懂我。
郁子規在心底冷嘲地想道。
“下一次淵中會，小雲城會參加！”
丟下這麼一句，算是把虛極仙宗之前問的話圓了回來。郁子規轉身回城，再也不想跟他們牛頭不對馬嘴地對話了。
這時早已來到她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城主府各弟子這才忙不迭地代替城主上前，既往不咎、大度地問候並接待虛極仙宗的不速之客們，或許還請他們進城來坐一坐、走走看看，好讓場面過得去，讓這場弩拔劍張的會面和平地結束。
雲開霧散。
……
圍繞着小雲城的雲霧漸漸淡下來，城內外恢復了燦爛的陽光。郁子規一陣風似的瀟洒地回城，隨便打發掉好奇的湛宣明，然後才伸出手，在自個兒玉牌空間里摸了摸。又找了找。沒找到。
另一枚玉牌里的章蘇合這時出聲道：“——嗯？你找這個？我前兩天借去看了，你說過可以借我看最前面幾頁的。”
隨後章蘇合將一本薄薄冊子轉移到郁子規的玉牌空間里，準確地扔到她神識的“手中”。
那是一本硃紅色的紙書。正是一些記憶，裡面有很多關於小生殺界尤其是虛極仙宗和其他兩大仙宗的修仙界記錄。
郁子規將它卷了卷，握在手裡，卻沒有翻。
其實她在過去幾十年中，在天外繁忙奔波的日子裡經常打開這本書，以及另外一本很相似的書，翻閱查找，以此為基，尋找重塑鍛煉新生殺大道之法的各種靈感。世間沒有什麼是無根之木。她哪怕不是遊魂而是土生土長的小生殺界之魂，以她的年齡和閱歷也只是個年輕的小修士、小人仙，哪能光憑想象就琢磨出一套結合赦生與殺戮的生殺之法？她對小生殺界的認識遠遠沒達到信手拈來的地步。她這些年孤身在外手中僅有的依憑其實是某兩個人的記憶。一個是修仙界這一側師父莫從深的一生記憶，一個是修魔界那一側郁蓮的一生記憶。那兩個曾站在九重天大圓滿距離入道僅有一步之遙的大修士毫無保留，以記憶的形式將自己對本界兩道的理解全留給了她，成了她手中這門生殺大道修鍊新法得以誕生的土壤。
曾引導她初步踏入修鍊之途的師父死前在記憶里叮囑道：“你要做好獨行的準備。”
郁子規沒忘記，她的師父與本界所有其他的同道或異道關心她的人都不同的是，他是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自天外而來的，他清楚地知道她並非僅僅是郁蓮的後身血傳、此界仙魔之戰的一個小引子。他對她這個人的關心不只是一位幾近入道的本界仙修對自家弟子的關心，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一般——他並不是站在師門虛極仙宗的立場上。
他在記憶里說:“你要想好你到底想修鍊什麼。子規，你要想好你到底要為何修鍊。——不僅僅是‘為赦生大道’那般簡單。若只在赦生一道上，那你可以求助仙宗，做一名弟子即可。但你若不僅僅想修鍊赦生入道、進入雲端，你想要更多，那你就不能再以虛極弟子自居了。天外之事，師父不知。但師父卻知無人在你身後。三大仙宗不在，你的家族也不在。鏡牆打開之後，你也不要再像之前那樣相信妖道，相信你的那些朋友們。”
當時的他好似某種程度上知道郁子規當時的詭異尷尬處境，畢竟郁子規最初那段稚幼時光很難完全瞞住他。他早就洞悉了她身上更多的秘密，最後卻只通過死前的記憶對她提及。
“實在不行，可以學學師父。——當初我去鏡牆那一側，也沒有徵得師門的同意。”
郁子規在這段難得閑暇的空隙里發了一會兒呆，不理會玉牌里章蘇合“我們現在回府罷”“湛宣明好像在叫你”之類的詢問。
“是啊，師父。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被我騙過去了。還好我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其實並不是如今這門燙手的修鍊新法讓她與世獨立。從一開始，從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意外進入雲海修真大世界的遊魂的那一刻起，郁子規就有一種她會永遠獨行的覺悟。或許她該重新梳理一遍她的那個道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