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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祥縣衙的書房,蕭漢立在李自成的面前,目光中現出一絲不屈的光芒,一閃而逝,遲疑片刻,終於拜服於地,“小人叩見大都督!”

李自成將一切看在眼裡,向對面的木椅上一指,微笑着道:“蕭知縣不用多禮,坐吧!”

蕭漢起身後,勉強在李自成面前落座,看了李自成一眼,便將目光移開,在自己的腳尖上打轉。

何小米奉上茶水後,便立在李自成的身後,雖然蕭漢是文官,但畢竟是剛剛歸順,他死死地盯住蕭漢的一舉一動。

李自成淡淡地道:“蕭知縣不用緊張,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

蕭漢拱了拱手,面色沉靜,顯得不卑不吭,“請大都督明示!”

“湖廣熟,天下足!”李自成道:“湖廣是產量大省,江漢平原的富足,那是舉國皆知,可是本都督來到承天,卻見百姓們非常貧困,說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一點也不誇張,就是為了什麼?你是鍾祥知縣,百姓的父母官,總該知道原因吧?”

“這……”蕭漢原以為李自成要打聽府庫縣庫的存銀存糧,沒想到李自成問的卻是百姓的事,不禁一時語塞。

“不用擔心,有什麼說什麼,”李自成沉聲道:“是洪澇災害、土地兼并嚴重、朝廷的賦稅太重,或者還有其它什麼緣由?”

蕭漢面色一呆,原來大都督什麼都知道……過了好一會,方才醒悟過來,他站起身,向李自成長身一揖,道:“大都督明鑒,百姓正是因此而貧困!”

“奧?”李自成淡淡地笑笑,讓蕭漢坐下說話,“你詳細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蕭漢重新落座後,看着李自成,道:“大都督要聽小人說實話?”

“難道本都督要聽那糊弄人的鬼話?”李自成的神色十分淡定,“今日本都督得閑,你慢慢說!”

“那小人就斗膽了!”蕭漢拱拱手,道:“百姓貧弱,原因很多,主要便是大都督剛才所說的三個方面。”

李自成心道,原來天下百姓貧弱,原因還真差不多!

“先說說災情,據小人親身經歷,以及查閱的鐘祥縣資料,縣裡一直災情不斷,自從崇禎繼位的十四年來,比較嚴重的災情就有七次,崇禎四年、五年、九年的水災,崇禎十三年的旱災和崇禎九年、十年、十四年的蝗災。水災致使堤潰如涌,良田盡淹;旱災致使禾苗枯萎,農田欠收;蝗災起時,飛蝗蔽日,莊稼俱盡。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是造成農民極端貧困,難以生存的主要原因。”

李自成心中琢磨,現在才是崇禎十五年的開始,十四年間,竟然有一半的時間發生了大的災情,加上小災,怕是數不勝數了,蕭漢這是在推卸責任嗎?

他淡淡一笑,道:“蕭知縣,你沒有看資料,為何記得如此清晰?難道你知道本都督找你緣由?”

“小人不知,”蕭漢搖着頭道:“小人知道,鍾祥的百姓生活一向在水深火熱之中,小人心中焦急,故此對災情了如指掌,大都督可以着人查詢縣衙和府衙的資料。”

“自然要查!”李自成向何小米耳語幾句,何小米不敢離開,但看到李自成堅毅的眼神,還是離開了書房,但很快就回來了,依然立在李自成的身後。

“大都督事必躬親,小人佩服,”蕭漢拱了拱手,眼神已經清澈多了,似乎遇上了知音,“小人再說說賦稅的事,每次出現災情,屬下都會據實上奏,可是朝廷不但沒有減賦、賑災,卻是不斷增加賦稅,剿餉、練餉層出不窮,百姓的實際賦稅,已經是常年的兩倍有餘!”

李自成微微頷首,剿餉、練餉的事,不僅在湖廣,河南、陝西也是一樣,朝廷賦稅枯竭,為了應付遼東的韃子和國內遍地的烽火,只能向土地和百姓增加賦稅,但宗室、士紳、工商從業者,原本就不納稅,他們會變着法子將賦稅、徭役轉嫁至普通百姓身上,致使百姓更加貧弱。

貧者愈貧,亡國之相!

“小人再說說土地的情況,”蕭漢道:“大都督,鍾祥縣的土地情形有些複雜,不過,也和其它府縣有相似之處!”

李自成知道,蕭漢恐怕是擔心自己聽不懂,便道:“你詳細說說!”

蕭漢朗聲道:“鍾祥的田地,向有屯田、官田、楚田、福田、民田之分。”

“嗯?”李自成輕皺眉頭,道:“為何有這些種類?”

“因為顯陵的存在,朝廷在鍾祥縣留下兩衛的士兵,令衛軍墾荒種地,衛軍所佔田地稱為屯田;府、縣衙門所佔田地稱為官田;自永樂年間以後,郢、梁、興三王相繼封藩鍾祥,藩邸所佔田地,隸屬楚藩者稱為楚田,隸屬福藩者稱為福田,兩藩絕嗣之後,興王就藩鍾祥,除郢、梁二王所遺莊田悉數劃歸興王所有外,還擁有涮馬、羅小、池河、焦山、羅鐵、利河、蘆汱、長河等地各莊田。”

李自成淡淡地道:“民田就是百姓的田地吧?”

“大都督有所不知,民田表面上屬於百姓,實際上百姓所佔的份額很少,大部分都是掌握在豪紳地主手中。”

李自成知道,朝代末期,也就是土地兼并最激烈的時候,鍾祥縣也不列外,百姓真正掌握的土地,恐怕還不足士紳大戶的零頭,他冷冷地道:“官田屬於府縣衙門,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些土地由誰耕種?”

“回大都督,自然是百姓耕種,府縣衙門向百姓收取租子,”蕭漢面上微微變色,“大都督明鑒,官田是長期遺留下來的,沒有這些官田,以前的遼餉,最近的剿餉、練餉,根本無法完成……”

李自成明白,這是官府的貓膩,不過,百姓租種官田,除了正常繳納賦稅,還要官府上交一部分租子,等於變相提高賦稅。

是完成朝廷下達的賦稅任務,保住自己的官帽,還是為百姓請命,所有的官員,都會選擇相同的答案!

李自成沒有生氣,生氣也不能改變現實,這就是真實的大明!

他捧起茶水杯,睨了蕭漢一眼,道:“鍾祥縣內,各種田地的具體數值,蕭知縣有嗎?”

“小人記得大概,”蕭漢道:“具體的數值,需要查閱資料,就在縣衙內!”

“你立即取來,越詳細越好,還有鍾祥縣的人口數值!”

不一會兒,蕭漢抱着許多賬冊,將賬冊放在李自成的面前,“大都督,土地、人口的情形,都在這裡!”

李自成隨手翻了總計,官田七千五百六十八頃二十七畝,楚田二百七十四頃四十二畝,福田三百九十一頃五十八畝,民田四千四百六十二頃五十五畝,另有林地五百餘頃。

民田僅佔三分之一,即便全部在百姓的手中,也禁不起自然災害與無休止的加賦,何況百姓真正掌握的土地,恐怕不足一成。

總共一百三十萬畝,鍾祥縣的耕地不算少!

李自成再查閱了人口總數,不禁吃了一驚,小小的鐘祥縣,竟然接近十萬人口!

這些人口中,尚不包括女人,也就是說,這個十萬人口,僅僅是鍾祥縣一半的人口,如果加上最近出生,尚未登記戶籍的兒童,實際人數恐怕超過二十萬。

原先允駐守顯陵的士兵,每丁二十畝,看來很難實現了。

李自成合上賬冊,沉默良久,方道:“蕭知縣,賬冊上的數字,是否準確?”

“應該非常準確,”蕭漢似乎明白了李自成的用意,“這些數值,都是各地上報後,小人親自着人計算的,無論是源頭,還是統計,應該沒有多少出入!”

李自成沒有心思追究統計學上的問題,只要出入不大,應該是誤差之內的事,他盯着蕭漢的雙目,凜然道:“蕭知縣,如果天命軍沒有來得到鍾祥縣,做為百姓的父母官,你打算如何拯救百姓於水火?”

“這……”蕭漢沒想到李自成忽然問到這個無解的問題,臉上憋得通紅,卻是說不出話來。

“鍾祥的百姓,一直安於忍受官府、士紳的盤剝嗎?”李自成臉色轉寒,似乎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難道沒有人聽到,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啼飢號寒?”

蕭漢滿臉臊紅,李自成這般說,就是打臉了,朝廷不會看到鍾祥縣的百姓,他才是百姓的父母官!

剛剛進入官衙的時候,還是將自成看做流寇的首領,只知道流竄各地,劫掠百姓,但此時此刻,他忽地明白了,李自成比他更加關心百姓。

難怪天命軍入城後,並沒有發生騷擾百姓的事!

他哆嗦着道:“大都督,鍾祥縣也曾發生過百姓抗賦的事……”

“官逼#民反!”李自成冷聲道:“直接逼迫百姓的,是你們這些知縣、知府,但根源還是處在朝廷身上,是朝廷逼反了自己的百姓!”頓了一頓,又道:“蕭知縣,鍾祥的百姓為何歡迎天命軍?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水災、旱災、蝗災,都比不上人禍對百姓的危害!”

蕭漢面紅耳赤,過了好一會,方道:“大都督,我們現在怎麼辦?”

“百姓飢寒交迫,蕭知縣解決不了,朝廷更解決不了,只有天命軍才能讓百姓吃上飽飯!”李自成目視蕭漢,道:“蕭知縣,你願意幫助百姓們一把嗎?”

“屬下願意聽從大都督差遣!”蕭漢離座,跪拜於李自成面前,雖然只有短短一席話,他已經完全折服於李自成了,這次的下跪,不是出於禮節,完全是他的自願,是他向李自成表達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