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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瀟瀟、斜風脈脈,陶灼華頭頂湖綠的幔帳逶迤若水。

娟娘瞅着女孩子眸色雖然燦若琉璃,卻又是春山含黛,充滿了茫然與無助,憐惜她方才失去娘親,一點淚光便無端打濕了雙眼。

一時雷聲隆隆,暴雨又是如注,打得廊下銅製的鐵馬發出清脆的聲響。

榻上的女孩子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娟娘已是喜極而泣。她顧不得眼角的溫潤,俯下身子握住了榻上女孩子的雙手,溫柔地喚道:“小姐,您醒了?”

許久不曾聽過這樣親切的呼喚,陶灼華使勁睜了睜發澀的雙眼,聽着外頭的風雨大作一時茫然。被娟娘握着的手卻溫熱柔軟,她低頭望去時,乍見自己那一雙晶瑩若雪的小手,更是明顯楞了一楞,開始怔怔地打量着四周。

娟娘瞧着她神情恍惚,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小姐,您好些了么?”

女子體貼又關切的模樣,陶灼華並不陌生。那如母親一般溫柔的神情曾無數次夜來入夢,伴隨過她長長的歲月,回憶依然悠長而又甜蜜。

陶灼華遲疑地喚了聲:“娟姨,是你么?你是來接我的?”

分明記得娟娘是母親的舊婢,多年來與母親主僕情深。母親去後,她又代替母親守護着自己,便如同自己的親人。

大約自己已然入了黃泉,才會與那些早已過世的親人再次重逢吧。陶灼華並不懼什麼生死輪迴,只是疲憊地眨了眨眼,沖娟娘露出一絲解脫的笑容。

她的話問得奇怪,娟娘卻始終沉浸在她醒來的喜悅里,何曾往心裡深究?只是用力點頭道:“謝天謝地,小姐終於醒來了。娟姨與茯苓一直守在這裡,您已昏睡了兩日一夜了。”

瞧着茯苓亦是楞楞地立在榻前,一幅又驚又喜的樣子,娟娘喜滋滋吩咐道:“快去告訴舅老爺與舅太太一聲,也好叫他們二位放心。”

茯苓這才回過神來,她脆生生地應了聲是,又沖陶灼華露出個燦爛的笑容,再替她掖了掖夾紗被的一角,這才邁着小碎步往外跑去。

陶灼華瞅着茯苓嬌小的背影,不可置信地問了句:“那是…茯苓?”

分明記得茯苓身染天花香消玉殞的時候,早過了雙十年華,眼前的小丫頭卻不過八九歲的樣子,還是梳着那樣可愛的雙丫髻,走起路來便要蹦蹦跳跳。

娟娘生怕陶灼華着涼,拿了件外衣替她披上,暖暖笑道:“小姐燒了這兩日,大約神思倦怠,有些恍惚,可不就是她么。這一遇上事,茯苓也好似大了幾歲。她服侍小姐十分盡心,昨夜裡整宿未闔眼,一直守在小姐榻前。”

溫柔的手再次貼上陶灼華的額頭,娟娘歡喜地說道:“菩薩保佑,小姐的燒終於退了,若不然,夫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說到此處,娟娘觸景生情,眼角微微泛紅,生怕惹得陶灼華傷心,忙將話題叉開,拿了梳篦替她理着有些蓬鬆的髮辮。

陶灼華心底的疑惑更甚,她的目光掠過頭頂上半懸的玉色幔帳間垂落的白色絲帶,望向廊下那兩盞紙糊的白燈籠,再瞅瞅案几上墨黑的粉定瓶中插的幾枝素色白蓮,驀然從銅鏡中瞧到了自己的模樣。

不過十歲左右的光景,肌膚纖細到透明一般,彎彎的清眸流盼間眼波如泓。臉色略顯蒼白,頰上還有一絲高熱褪去的嫣紅,剛剛梳理整齊的烏髮上簪着一朵白綾珠花,披在肩上的外衣下是一襲如雪的白紗挑線裙。

緩緩舉起衣袖,陶灼華瞧見自己白紗挑綉銀線的衣襟上也綴着一朵白綾珠花,分明是件孝衣的樣子,她心上一時翻江倒海般洶湧。

這輩子一共穿過兩回孝,娘親過世時,娟姨親手拿雪光緞與銀條紗為她制的孝衣,還特意為她做了些珠花點綴。為何子岑與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穿孝時,她已是布衣荊釵,身着自己手紡的粗布白衣,四十年再未曾脫下。

如今身上穿的,分明是記憶里為娘親守孝的白衣,再聯想到銅鏡中自己不足金釵之年的幼時模樣,陶灼華一陣狂喜。

莫不是時光重流,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舊時候?

喉嚨間分明乾澀得難受,陶灼華想問卻問不出口,只暗啞着嗓子道:“娟姨,口渴得難受,你給我倒盅茶來。”

娟娘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一迭聲地應聲道:“娟姨果真糊塗了,外頭爐子上有溫着的米湯,這便給小姐端來。”她挑了帘子出去,空蕩蕩的房間里便只餘下陶灼華一人。

因是烏雲四合,房間里早早點了燈。女孩子悄然溜下榻來,趿了地上的繡鞋。她輕輕環顧四周,如星的雙眸在昏暗的燭光下格外璀璨。

一溜四扇雕着西府海棠的酸枝木窗扇,因為下雨只開了半扇,潮濕的空氣撲面而至,帶着窗外枙子花在雨中特有的清新。

靠窗是鑲銀的酸枝木羅漢炕,鋪着只滾了銀邊的素色暗紋坐褥和迎枕,炕桌上荷葉型的白瓷托盤裡是一套白底藍花折枝海棠的官窯茶具。

素凈的五幅玉色帷幔,素凈的酸枝木水墨綾屏風,連安放在一角的鏤空繡球花香爐也是素銀所制,一點檀香的氣息裊裊,素凈的房間在嘩嘩的雨聲中越發顯得寂寥。

記憶如潮,風起雲湧。陶灼華真切地認出,這與她居住了幾十年的湖畔竹屋有着天壤之別,這本是昔年舅父家的舊居,亦是她的人生重重轉折的地方。

那時節母親剛剛病逝,自己曾大病一場。

再然後,便是那個本該喚做一聲父親,卻又狠心拋棄她們母子的男人上演一出好戲,將她與舅舅全家都陷入災難裡頭。

而她,卻是在多年以後才識破他的詭計。那時節已然白雲蒼狗,再無挽回的餘地。她不但與心上人陰陽兩隔,更痛失腹中未曾謀面的孩兒,換得四十年飲恨。

再次回到榻上,陶灼華將手撫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與親兒生生剝離的苦痛彷彿又再一次席捲,她痛苦地佝僂着身子,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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