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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已然落盡最後的餘暉,一彎新月剛剛捧出,正是似銀似水。

蘇世賢曉得瑞安今日又不回府,心裡更多了安寧。他方才端起酒杯咂了一小口,卻聞聽費嬤嬤使人傳了話來。道是蘇梓琴將於稍後歸寧,今夜要宿在她原先的綉樓之上,到弄得蘇世賢有些措手不及。

他叫小廝收去樹下的殘席,即刻命廚房依着蘇梓琴的喜好做一桌筵席,一定有她愛吃的一道酸湯魚,再回房去換了身青綢直裰,這才回到院里耐心等候。

沉香先打了前站回來張羅一番,蘇梓琴在垂花門下車時,她從前居住的院子早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費嬤嬤為著自己的話更有可信度,便在垂花門前向蘇梓琴告退,道是要回家取樣兒東西,待用過了晚飯再來正房給兩位主子請安。

蘇梓琴曉得她要取的東西必定關乎自己的身世,心上有些期待,卻也只是笑道:“嬤嬤不必心急,連着好幾日不曾歸家,先去瞧一瞧忍冬再來便是。”

費嬤嬤道了謝,便就匆匆穿出長公主府的後院,往與長公主府一牆之隔的家裡疾奔而去。蘇梓琴回自己房裡換了身家常衣裳,便就直奔蘇世賢所居的正院。

濃濃的桐陰灑在正院的月洞門前,正院里一片靜謐。一繞過牡丹花開的大插屏,蘇梓琴便望見儒雅清雋的蘇世賢正立在院中翹首等待。瞧見蘇梓琴進來,他露出溫和的笑意:“梓琴今日怎麼突然想起要回府,也不提前說與父親知曉。”

父女二人在宮中雖然常見,恪守的卻是君臣的本份,遠不及在家中說話方便。此刻見蘇梓琴脫去鳳冠霞帔,又着了舊時錦衣,蘇世賢便覺得添了許多親近。

蘇梓琴目光流轉,在正院的碧瓦朱闌上輕輕掠過,心中實在有太多懷戀。

她記得便是在這個院中,面前的男子抱着幼小的自己去摘窗邊的淺櫻、去瞧後院的荷塘;亦是在這個院中,年幼的自己還走不穩當,是面前的男子緊緊牽着自己的小手,鼓勵自己邁開大步。

瑞安疏於對她的教導,亦是面前這個男子將書桌前的太師椅鋪了厚厚的坐褥,再將她抱了上去,手把手教她習字、讀書。

蘇世賢有一千一萬次對不起陶灼華母女,卻沒有一次虧欠過自己。因此蘇梓琴明知他從前的趨炎附勢,心上卻是五味陳雜,唯獨沒有一絲恨意與鄙夷。

此刻瞧着對她滿臉慈愛的蘇世賢,蘇梓琴一時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她雖然盡知自己的身世,而費嬤嬤即將揭開的謎題勢必是對面前這個男人深深的打擊。

而蘇世賢瞧着蘇梓琴的神態略有些不對,自然是一頭霧水。他察言觀色地問道:“梓琴,可是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是你母親難為了你,還是隆壽有什麼話說?你怎麼這個時辰獨自一個人回來?”

蘇梓琴來時已然在馬車中考慮了一路,要如何與蘇世賢述說這件事情。望望面前男子殷切的眼神,她最終決定實話實說,先給蘇世賢些心理準備。

她搖頭笑道:“父親別擔心,並不是隆壽有事,女兒也未曾受難為,而是我特意尋了借口回來與父親敘敘話。”

父女兩人在花廳里落了座,蘇梓琴抬手揮退了沉香等人,只與蘇世賢兩個對坐在榻上。她親手把盞,替蘇世賢斟了杯酒,這才沉靜地抬頭問道:“父親,你覺得我的樣貌是隨了您多些,還是隨了母親多些?”

蘇世賢將酸湯魚挪得離蘇梓琴近些,才端起自己的酒杯,便聽得蘇梓琴問了這麼一句,他的手輕輕一顫,,故意端詳着蘇梓琴的面龐,過了一會兒才說道:“琴兒比我和你母親都漂亮,父親一時到瞧不出你像誰多些。”

蘇梓琴無言地凝望着蘇世賢,實在難以開口。她挾了一筷子從小愛吃的酸湯魚,那酸里透辣、辣中有酸的滋味恰如此刻的心情。

雪白的龍利魚挑去了細刺,片得薄如蟬翼,在濃厚的紅湯間起起伏伏,蘇梓琴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她終是忍不住,再抬頭問道:“父親,今夜沒有旁人,咱們父女兩個說說心裡話。當日是什麼緣故,您選擇站在女兒與隆壽這一邊?”

今夜的蘇梓琴從神情到說話都有些怪怪,蘇世賢疑惑她是否知道了些什麼,卻只想將過往的種種一個人背負,不願再增加她的困擾。

蘇世賢故作輕鬆地笑道:“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些?父親自問不是什麼品德高尚之人,卻也曉得是非分寸。你是父親的好女兒、隆壽是父親的好女婿,便是撇開大義,我自然也要幫着你與隆壽。”

費嬤嬤此時搬弄出蘇梓琴的身世,便是存了叫瑞安與蘇世賢勢同水火之心。蘇梓琴若刻意阻止,殺她滅口自然不成問題。不過蘇梓琴一則想知道些自己親生父母的過往,二則並不想利用蘇世賢對自己的親情。

她無言立起身來,輕輕跪在了蘇世賢的面前,認真說道:“父親,您當日選擇站在隆壽這邊,我們夫妻十分感激。梓琴一直明白,您對女兒是打心眼兒里疼惜。可是造化弄人,我並不是您的親生女兒,與您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父親對我有恩,我更不想利用父親對我的疼惜來與瑞安做對,換得您後悔半生。”

蘇梓琴不再稱呼瑞安為母親,而是直呼了她的名字,顯然對自己並非二人親生骨肉的事實盡知。蘇世賢端詳着她的面龐,依然靜靜握着那隻酒杯,清澈的液體順着傾斜的酒杯灑落,又沿着炕桌蜿蜒到地下,花廳里靜得連落根針都能聽見。

“梓琴,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事?”蘇世賢嗓音有些暗啞,面容卻十分平靜,唯有方才傾倒出來的酒漿泄露了他此刻極不安寧的心情。

蘇梓琴悠悠一嘆,替蘇世賢把杯子扶正,靜靜地凝望着這表情複雜的男子說道:“父親,我既不像您,更不像母親,難道您便從來沒有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