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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百合香的習慣雖未曾改變,何子岑從陶灼華素日淡然的笑意間卻分明覺出了歲月滄桑,他們一個一個都不復從前的舊模樣。

而從前的記憶里,陶灼華尤其喜歡碧綠的衣衫,時常着一件天水碧的裙衫,在芙蓉向日的荷花叢間,是那樣的明艷無方。

後宮中又無人旁人與陶灼華爭寵,但凡新晉的蜀絲、貢緞,何子岑都是挑了各色濃碧淺綠的顏色一律賜下,由得她每日似嫩柳抽條,瑩瑩新碧美艷動人,渾然春日的色澤四季不褪。

如今瞧着伊人身上淺淺的玉簪白,雖有淺紫的繪綉繁朵點綴,卻總歸是極素的顏色。何子岑想着幾次三番地照面,陶灼華十次里到有八次都是着了月白的裙裳,縱然上頭繪綉幾枝鮮亮些的花枝,總是難掩那一抹素淡帶來的哀愁。

何子岑目光複雜地望着她,輕輕問道:“這幾年裡,怎得穿衣着裝到換了喜好?灼華,你從前不似這般喜歡素色。”

四十年洋溪湖畔的守望里,陶灼華不肯原諒自己,親手紡織、親手浣洗的白衣是唯一的寄託。陶灼華生怕何子岑難過,才待開口掩飾幾句,何子岱卻仰頭將茶飲進,悶悶出了聲道:“兄長,這個問題我來回答。”

現如今的陶灼華滄桑過後,已然浸潤着半身清風半身明月的淡然,從她臉上尋不出一絲曾經國破家亡的哀愁。

而當初那四十年的雨露風霜,卻是世間鮮少有人所能忍受的凄苦,何子岱一直是那個悄然躲在遠處,想幫她一把,卻又半分無能為力的人。

他看着她採桑養蠶,看着她抽絲織布,再看着她紡線成紗,最後變成無數塊相同的白布。白襖白裙、白衣白褲,四十年里,那便是她身上唯一的色澤。

她終其餘生,都在為何子岑穿孝,算做對自己無心之失的救贖。

何子岱忽然撩起衣襟何子岑面前一跪,低低泣道:“兄長,是我當年辜負了你的託付,將嫂嫂丟在瑞安那賤人的府門口,葬送了你們的親骨肉。”

一段話壓在心裡多年,何子岱已然不堪重負。而伴隨着何子岱的講述,又將三個人的記憶重新拉回到國破城亡的那一日。何子岱深吸一口氣,抹去臉上的淚水,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述說下去,將昔年逃命的一幕點點滴滴說給何子岑聽。

多少不堪回首的畫面,其實在陶灼華心間已經變得模糊。唯有想起那骨肉剝離的痛苦,才體會到什麼叫做錐心刺骨。陶灼華不自覺地將手撫上自己的小腹,方才拭凈淚水的雙眸霎時又變得濕漉。

“灼華、灼華”,聽得她小產之後被瑞安拋到府外,險些命懸一線,何子岑疼惜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不顧何子岱在旁,將陶灼華緊緊緊箍在自己懷中,一聲一聲喚着她的名字,兩行淚水順着臉頰直直滑落。

本已為早便屍骨無存,何子岑不曾想青州府里還有自己的衣冠冢,更不曾想到陶灼華以四十年的縞素做為對自己的懺悔。一個明明毫無過錯的人,卻甘願背負了四十年的包袱,一直生活在沉重的負罪感里,埋葬了大好年華。

陶灼華揚起淚眼迷離的臉,對前世屈服於瑞安的淫威感覺無比痛心,亦對何子岑真心實意說了一句對不住。

“灼華,我當日若有一星半點怪你,又如何會叫子岱救你遠走?”何子岑伸手將她的唇掩住,想起那一夜自己的決絕,懊悔得無以復加。

他緊緊抓住陶灼華的手,哽咽着說道:“大阮國滅,與你一個女子何干?我早便想得通透,自己當年的確疏於政務,這罪責在我並不在你。”

前世里不曾做一個好皇帝,總是想要過份安逸,何子岑深深懺悔自己的過錯,認真剖析着往日的點點滴滴,亦對陶灼華走遍地說了一聲歉疚。

何子岱跪在地下始終不肯起身,衝著兩個人深深拜道:“蒼天有眼,許我何子岱重新歸來。從前我雖然做了些糊塗事,也想要拆散過你們今世的姻緣,往後卻必定以哥哥與嫂嫂馬首是瞻,再不敢故做聰明,肆意揣測他人。”

各懷心思,自然不如敞開心扉。何子岑一把拽起何子岱,在他胸口重重擂了一拳,卻又哭又笑地揉了揉他的頭頂。

親弟弟從前雖然對陶灼華頗有防備,後頭又鑄成大錯,卻已然花費了四十年的時間守護在陶灼華身畔,並不算是完全辜負了何子岑的託付。

陶灼華雖不與他照面,洋溪湖畔卻多承他的照料。兩人之間並沒有苦恨連天的深仇,陶灼華對何子岱雖有怨恨,也早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湮滅。

瞧着懊悔萬分的何子岱,陶灼華又何必在他心口灑鹽?此時悠悠一嘆,想得更多的是前世里何子岱對何子岑的萬般維護。兄弟如手足,二人的真情毋庸置疑。

她向何子岱嘆息着說道:“往事已矣,前頭各人都有錯在身,我並不怪你。”

陶灼華悄然起身打了熱水,將擰好的毛巾分別遞給柯子岑與何子岱,自己也拿帕子覆了覆眼睛,這才愴然笑道:“只怪從前的自己糊塗,與瑞安交易便是與虎謀皮,我不但害得子岑你心生猜忌,更害得陶家人身首異處。子岱從心裡對我防禦,原也沒有什麼錯誤。”

三個人將所有的經歷湊到一起,有些謎題卻依然解不開。何子岑提及那隻向自己橫空射來的紅綾羽箭,又提及臨終的那一刻那無比熟悉的笑聲,始終不曉得真正蟄伏在自己身邊的敵人是誰。

四十年間,陶灼華不與外界為伍,連大裕的改朝換代都置若罔聞,更何談能曉得那幕後之人。她將從前與蘇梓琴的談話合盤托出,請兩兄弟幫着參詳。

及至聽得蘇梓琴也是重生之人,何氏兄弟啞然失笑。

何子岱輕輕嘆道:“果然是上天待咱們不薄,曉得前世里個個抱憾而終,特意給了機會重新補償。照嫂嫂這般說,那李隆壽與蘇梓琴也是一對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