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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安華服雍容,縱然徐娘半老依然不掩傾城之色。

她望着慨然跪在地下的朱旭招了招手,溫聲道:“你起來說話。”

朱旭依言立起身來,垂着手立在瑞安前頭。瑞安瞧着這英武的年輕人沒日沒夜奔波在四個城門,不僅眼窩有些深陷,頜下也多了青硬的胡茬,心內着實有些憐惜。想着朱氏父子一心為自己分憂,難得對這英武的年輕人未起褻瀆之心。

“朱旭,你方才說破城仍需半年六個月,賭得不過是李隆壽尚有一顆仁心吧”,瑞安此刻難得有絲清明,對形勢瞧得極清。她金色斑斕的寬袍大袖撫過衣襟,微微笑道:“李隆壽不捨得殃及無辜,想要保全京師百姓的性命,因此並未下令強勢攻城,咱們才能有所倚仗,朕說得是不是?”

許是這一生對皇位實在渴望,瑞安着了龍袍,連言談之間也變了口吻,不自覺冒出一聲“朕”來,又自覺失口,便藉著飲茶掩飾那份尷尬。

朱旭面上一紅,卻泰然答道:“自然瞞不過陛下,李隆壽自有仁心,咱們也未曾拿着京師百姓的性命去做炮灰。城裡城外互有親眷,將士們各自投鼠忌器,這樣膠着下去,半年六個月自是不成問題。”

悠長的一聲嘆息在大殿間輕輕響起,卻又如聲悶雷咔嚓響在朱旭心上。瑞安低沉的聲音如經霜的秋草,悻悻然沒有精神:“朱旭,你到老實。半年六個月過去,京師之中也該糧食殆盡了吧?”

這般膠着的場面,無非是李隆壽一顆仁心。再拖上一段時間,若是缺糧少米,只怕這城不攻也便自破。瑞安無心苛責這盡職的年輕人,只是沖他招手道:“朱旭,外頭一直都是這幅局面,不差你這一時半刻,你且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這些日子以來的頹廢之色,瑞安忽然不想掩飾。她覺得心裡有好些話想要傾吐,而眼前這寡言的年輕人素日守口如瓶,到是難得的合適人選。

朱旭依言,在瑞安下首的酸枝木蟠桃紋硬椅上側身坐了,依舊謙恭地半低着頭。瑞安輕輕一嘆,自顧自地拿起茶盞飲了口半涼的烏龍,方才低語道:“事已至此,回想我這半生,到有些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見朱旭抬頭似要相勸,瑞安將手一擺,繼續說道:“我時常恨自己生為女兒身,謀略膽識半分不輸我的兄長,他卻因為是男兒,便理所應當要坐上皇位。”

只論謀略膽識,或許瑞安並不比從前的景泰帝遜色。若謀及天下蒼生的苦樂,大約瑞安便不及景泰帝半分。身在局中往往一葉障目,瑞安不思自己之過,反而對自己生為女兒身怨恨了半生。

瑞安拿指上赤金嵌紅寶的護甲輕輕叩擊着蟠龍椅的扶手,有些自嘲地笑道:“年輕時我曾經想過與那大阮的仁壽皇帝結一門親,生下個龍子鳳孫來一統天下。奈何那仁壽帝目不識珠,竟不肯許我後位。唉,區區一個貴妃之位便想將我這游龍困於池淵,他也是白日做夢。”

朱旭聽得這些雖是陳年舊事,終歸涉及瑞安的隱秘,更不便開口,便輕咳一聲道:“陛下,從前的事莫再論及。依臣之見,縱然能拖得一時,被李隆壽破城也只是早晚,當務之急是將您送出,以圖東山再起。”

瑞安哈哈一笑,手撫着龍椅扶手上雕刻精美的蟠龍紋,卻是萬分眷戀。她悠然說道:“朱旭,縱然天下之大,你以為我離了這裡還能有什麼樂趣?”

環視着依舊金碧輝煌的金鑾殿、再環視一根一根朱紅立柱上雕透的五爪金龍,瑞安忽然有些癲狂。她重重一拍龍椅的扶手,哈哈笑道:“李隆壽有一顆仁心,我卻沒有。他若是要一味強攻,我便給他一座焚燒殆盡的皇城。我要他踏着整個皇城百姓的屍骨重登皇位,夜來做夢也不踏實。”

朱旭聽得瑞安之意竟是要火焚大裕皇城,寧要玉碎不為瓦全。雖然各為其主,他想起幾萬京中百姓,目中不自覺露出絲惻隱,慌忙將頭垂得極低。

瑞安咬着牙發了些狠,望望眼前一路追隨的年輕人,到難得露出些真情。她緩和了語調問道:“朱旭,本宮從來不曾問過你,這世上可還有什麼親人?”

朱旭起身答道:“臣本是孤兒,幸得被義父收養才有為陛下效力的機會。除卻朱家滿門親眷,臣再無旁的親戚。”

瑞安沉思片刻,吩咐朱旭道:“本宮自然是要與這皇城共存亡,哪也不去。朱尚書已然殉國,他也無旁的根苗,你若有妥善法子,便另派穩當人將朱夫人送出城,也能謀條活路,這也是現如今本宮唯一能為朱家做的。”

朱旭搖頭笑道:“陛下無須為義母操心,義母每日探望去城門樓探望微臣,早有遺言交待,她老人家是要誓死追隨義父,絕無偷生之理。臣苦勸多次無果,自然拼着這條命與義父跟義母團圓。”

原來每一個人都對形勢理得極清,也早想到了身後事。聞聽朱夫人的心意,瑞安拍掌贊道:“朱家果然一門忠烈,奈何天不佑我,可嘆可嘆!”

曉得朱旭在這裡坐不住,瑞安擺手叫他下去,卻又囑咐道:“天將轉冷,你多保重身子。人不可勝天,凡事量力而行。若真到那一天,咱們一把火盪盡皇城,將一切燒得乾乾淨淨。”

朱旭回身想要勸解,瞧着瑞安一幅瘋狂的模樣,情知自己的話她是半點也聽不進去,只得在心間無言嘆息,想着如何謀個兩全之策,能替京中百姓留條活路。

他出得宮來,正逢着蘇世賢緩緩走過。對這個仰仗裙帶關係做上高位的人,朱旭心間只有鄙夷。他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便抬頭昂然走過。

蘇世賢視若無睹,依舊緩緩踱着步子往前走。他並未往金鑾殿去,而是四顧無人,悄然穿過偏殿,又拐過一處游廊,再立在一處不顯眼的花牆拐角處,藉著一株崎嶇的老梅樹遮掩身形,似在等候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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