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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時孫大人病勢沉重,家人只怕他熬不過年關。如今春暖花開,孫大人的病雖然沒有太大的起色,臘黃的臉上到添了一絲血色,瞧着比從前略有些精神。

彼時天氣轉暖,孫大人想是畏冷,身上的夾襖卻未換下。他枯瘦的身子裹在寬大的褐色絲棉布襖間,愈發顯得瘦骨伶仃,有着人至黃昏的蕭瑟。

被兩個兒子扶起,孫大人久久凝視着立在自己面前的黃懷謙,不覺老淚縱橫。

孫大人拉着黃懷謙的手道:“前時我與董大人這一別,便曉得今生大約再也無緣再見。從前總想着你是董大人的門生,又與他有着姻親之誼,能瞧着你們這一輩青出於藍也是福氣,豈料想你又被奸人所誤,從此天各一方。”

說至動情處,孫大人長嘆一聲,清淚滂然紛紛而落,顯得極是難受。孫儀兄弟兩陪在一旁,瞧着父親這個樣子,也只得略略勸解,再向黃懷謙道了珍重。

演技到了這般如火純青的地步,連黃懷謙也不覺為之宛嘆,名動天下的暗衛居然有着做戲子的天才。來時手帕上特意沾了些辣椒水,黃懷謙拿帕子拭着眼睛,與這位孫大人相對而泣,勉強沒有落了下風。

兩人離得近,黃懷謙敏感地曉得如今這位又換成了正主,大年初一那個孫大人身上分明沒有這麼明顯的麝香氣,如今坐在這裡的這位雖然形如槁木,身上那濃郁的氣息卻騙不了人,分明又是曾與瑞安廝混。

黃懷謙假意勸了幾句,請孫大人略收悲戚之色,將唇覆在他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孫大人一雙渾濁的眼中驀然映出些光華。他枯瘦若雞爪的手指抓住黃懷謙的胳膊,顫顫問道:“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黃懷謙再拿沾了辣椒水的帕子拭拭眼睛,刷刷流下兩行淚來,到顯得喜極而泣:“小侄也是前日才得到消息,今日正好藉著辭行說與老大人,也叫老大人歡喜歡喜。老大人,來日方長,咱們未必便沒有希望,還請您保重身子要緊,將目光放得長遠。”

孫大人頻頻點頭,眼中一抹絢麗的色澤經久不熄。

早春二月,李隆壽藉著與瑞安置氣,在十里長亭擺了酒席高調為黃懷謙踐行。瑞安大事已就,小事上便由得李隆壽鬧騰,還暗含譏諷地命人送了兩壇酒去。

長亭古道,春時芳草已然連天,正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君臣兩人坐在亭中把風臨風,黃懷謙恭敬地替李隆壽將面前的酒斟滿,又捧到他的面前。

李隆壽接了酒,青山朗潤的臉上掛着絲溫和的微笑,他沖黃懷謙說道:“大人此一去任重道遠,董大人畢竟年事已高,許多事尚需要你來周旋。”

黃懷謙躬身領命,向李隆壽保證道:“臣曉得,臣必定不辱使命。陛下這出計策用得好,臣依計透露了些許隆昌殿下的消息,那假的孫大人必定坐不住,到時候鄭榮將軍留下的暗衛順藤摸瓜,大約還能牽出幾個隱藏的敵人。”

引蛇出洞,君臣兩個開懷而笑,李隆壽隨手摺下一根早早抽條的柳枝,遞到黃懷謙的的手上,雙眸清湛而笑:“折柳寄君,此去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京師外頭的事情,朕全權委託給大人。”

黃懷謙慎重地一揖到地,鄭重說道:“陛下放心,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君臣兩個在十里長亭含笑而別,李隆壽目送了黃家十餘輛馬車的車隊逶迤而過,見黃懷謙做出幅好似一去不回的模樣,唇角泛起絲促狹的笑容,暗忖這位昔日的禮部尚書平素周正,到也能將戲演得逼真。

此時此刻,由大裕去往大阮的官道上,一輛黑漆平頂馬車正得得而行。車內一襲素花暗紋長衫的婦人撩起藍布印花的車簾,瞧得前頭越來越近的大阮皇城,露出絲釋然的笑容。

婦人正是甄三娘,一趟早該動身的大阮之行蹉跎到如今,卻恰是歪打正着。

大年初一的清晨,她推開積雪掩映的柴扉,本待包一頓野乾菜的餃子過節,瞧着面前不曉得佇立了多久的一人一騎時,露出萬分詫異的表情。

蘇世賢的樣貌經年未變,甄三妨無須仔細辨認便能曉得來人。

她曾得惠於陶家,對於這個負了陶婉如,害得對方鬱鬱而終的負心人,甄三娘本是沒有一絲好感。她隨手抓起樹在籬笆牆邊的掃帚,便要揮舞起來趕人。

蘇世賢上前一步,按住了甄三娘舉着掃把的手。中年人抖落身上的雪花,目光懇切地開口,請甄三娘將自己的話聽完,再考慮要不要將自己掃地出門。

真紫色漳絨包袱解開,一隻繪有福祿壽喜瑞紋纏枝的金絲楠木盒子擺在甄三娘的面前。甄三娘見識多廣,自然認得這該是殮葬之物,不由得大怒道:“蘇世賢,今日大年初一,你帶這個東西來做什麼?”

蘇世賢寬厚的手掌輕輕撫過金絲楠木盒子上的花紋,沖甄三娘淡然說道:“三娘子是世外高人,難不成也懼這種俗世之物么?實對娘子說,這裡頭盛的是婉如的骨灰。我思來想去,偌大的青州府只有您一人值得託付,因此今日冒昧登門。”

寒門雪地,玲瓏山上松濤陣陣,當是離世之人輕輕的嗚咽。甄三娘半信半疑,審視地望着這個金絲楠木盒子說道:“婉如已然安息,你依舊不肯還她清靜?竟然將她的骨灰帶至此地,到底是什麼緣故?”

蘇世賢長嘆一聲,言簡意賅地陳述了事情的經過,向甄三娘一揖到地:“甄三娘子,我也是情非得以,才擾了婉如九泉之下安息。明知自己這個請求實在冒昧,卻也只能求您走一趟大阮,伺機將婉如的骨灰交到灼華的手上。”

早便許下了陶灼華一趟大阮之行,甄三娘自忖若蘇世賢此話當真,他也算尚有點良心。若自己能帶着陶婉如的骨灰遠遁,使陶婉如免去挫骨揚灰之苦,到也算是功德一件。唯有眼前這人朝三暮四,委實不曉得他的話可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