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睡至日上三竿,蘇世賢被軒窗外篩進來的碎金般的陽光喚醒。

他慵懶地更了衣,瞧了瞧亮櫃格間的西洋自鳴鐘,指針已指向巳時正,便就吩咐將早飯與午飯並做一餐。

人上些年紀,便就開始懷舊。蘇世賢近日想起幾道青州府的特色,極有興緻地拿雪浪紙寫了下來,叫廚下依他的步驟做了來。

蘇世賢洗漱已畢,瞧得炕桌之上已然擺着一碗溫熱的豆腐湯,新鮮石磨磨出的豆漿即濃且厚,與新鮮碧綠的青菜煮在一起,恰是懷想了經年的味道。

除了幾碟包瓜、腌蛋之類的小菜,主食是摻了黃豆與小米麵的煎餅和一鍋三鮮餡的冰花煎包。想是那煎鍋剛從火爐上端下,還有油花刺啦伯響,薄薄的冰花結成蟬翼一般,閃着燦燦金黃的色澤。

青州府的老槐樹煎包已有經年的歷史,蘇世賢幼時家貧,打從偶園街老闆樹下路過,不止一次嗅得那讓人垂涎欲滴的味道,卻從來沒有嘗過。

後頭與陶婉如成親,兩人在洋溪湖畔泛舟之後,時常會尚着順和樓旁的柳堤轉出,往東略行幾步便到了偶園街上,去嘗一嘗這民間的小吃。

經去經年,一樣的味道里藏着數不盡的回憶,蘇世賢唯覺那後悔來得太遲。

男兒有志,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他以堂嘗探花郎的身份,既未曾好生修身,也不曾真正齊家,如今才會憋着一股氣要助李隆壽與蘇梓琴平天下,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沖淡自己的懊悔。

招手喚了小廝來探問一下芙蓉洲間的動靜,弄墨垂着手答道:“啟稟大人,殿下今日五更天剛過便起了駕,並不曾留話給大人。”

散發著豆香與麥香的煎餅味道愜意地在唇齒間綻開,蘇世賢渾不在意地應了一聲,便就珍惜地將那碗豆腐湯飲得一點不剩,吩咐弄墨拿個荷包去賞廚子,這才意猶未盡地立起身來。

讀過幾卷書,早是日頭漸漸西斜。申時許,天際有些薄陰,陽光不似正午那般嬌人。蘇世賢便伸了個懶腰,尋思要出去逛逛。他換了身出門的衣裳,只帶着心腹小廝弄墨溜達出去,還吩咐晚間不必給他留飯。

主僕兩人信步逛至中正街上,只說要尋幾方上好的古墨平日里潤筆。

早春的微雨頗多,蘇世賢帶着弄墨沿着中正街上鱗次櫛比的店鋪逛了一回,從頗有名氣的翰墨軒出來時,太陽已經全部躲進雲層,天上零零星星扯起了雨絲。

兩人出門並未帶傘,弄墨欲待去買把青綢竹柄大傘替蘇世賢遮擋,蘇世賢卻添了些文人墨客的風雅,坦然地在雨中漫步。

終於選得幾方古墨,又買些一刀上好的澄心紙,蘇世賢吩咐店家先將東西送回,自己依舊興緻勃勃地逛了一回。眼瞅着無人注意,這主僕二人自長街盡頭的店鋪穿出,悄然折進黃府的後院。

黃昏的聽雨閣上,這還是年後蘇世賢與黃懷謙第一次會晤。

這兩個本是敵對的人如今因着共同的利益漸行漸近,反而都成了年少帝君的心腹。黃懷謙腿疾漸愈,前幾日託人給蘇世賢帶了口信,邀他來府中喝上兩杯。

蘇世賢情知黃懷謙沒有這麼好的興緻,必定是又有什麼新的發現。他這才瞅准瑞安無暇,自己藉著逛中正街上售賣文房四寶的店鋪晃進了黃府。

春風乍暖,二月微風合著細雨,有了淡淡的濕意。兩個青綢直裰的文人坐在黃府里聽雨軒的二樓,將幾扇軒窗同時敞開,任由細雨撲面,開始把酒臨風。

桌上擺好了四涼四熱八個骨瓷纏枝花卉盤,丫鬟又快手快腳添了一缽拿竹筍煨的雞湯,熱氣馥郁端上桌來,老遠便聞得香氣飄散、經久不息。

黃府亦是百年積澱的大家,菜色味道周正而醇厚,極對蘇世賢的胃口。小廝們捧着燙好的梨花白替二人斟滿了杯子,便就依着主人的吩咐遠遠避開,將個開闊敞亮的二樓聽雨軒盡數留給兩人。

三杯酒下肚,黃懷謙夾了片溫拌的海螺肉蘸着薑汁,便就將話轉上正題。

他沖蘇世賢正色說道:“此前只是懷疑,年後我走了幾趟,如今到有七八分篤定窩在孫府的那個病入膏肓之人並不是孫大人。”

說到此處,黃懷謙喟然一嘆,有些傷感地說道:“以現在的情形忖度,估計孫大人早便不在人世了,可憐孫府滿門還蒙在鼓裡,將這奸賊奉若至尊。”

董、孫兩位大人是多年的交情,黃懷謙此前便因為孫大人身上有着與瑞安幾近相似的味道,特意派出心腹小廝去向董大人求證。

董大人吃驚之餘,卻不曾感情用事。他思之再三,猛然想起從前的一樁舊事。

他在寫給黃懷謙的信中提到,年輕時曾與孫大人同蒙先帝爺的恩典,兩人在宮中泡過溫泉。他無意間瞧到孫大人左腳掌生來六指,估計這情況沒幾個人知曉。

冥思再三,董大人還想到孫大人曾經說過,他從小其實習慣用左手習字,後來因為走科舉考試的路子,只怕這習慣被人當成陋習,才強自換了右手。

孫大人後來數十年間練成的一筆行草雖然耐看,只為右手天生不足,與左手相比卻始終欠缺了一點力度,因此最後一筆捺字勾勒出來便不算飽滿。

這些細微之處,若不是極具書法造詣的大家自然難以分辨,對黃懷謙、蘇世賢這種與筆墨打了一輩子交道、對書法精研的文人卻並不難發現。

董大人要黃懷謙設法將孫大人如今給帝王上過的奏摺與早些年時候的比對,瞧一瞧可能發現什麼蹊蹺。

兩條線索都至關重要,只是黃懷謙藉著腳踝受傷稱病不朝,節前節後又是群臣休沐,一時半刻拿不到孫大人的奏摺。他便藉著大年初一家家拜年,攜了夫人何氏一同前往孫府。

因着董大人那層關係,黃懷謙算得上與孫府親近,孫大人自是不能像見他夫人何氏那般隔着道屏風,而是極為歡喜地招了黃懷謙近身來坐,與他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