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若蘭一臉平靜,好似一汪湖水,不起一絲波瀾。
熊續惺以為自己的這些話語,會像一塊塊石頭砸入別人的心湖,濺起千層浪花,萬萬想不到面前的男子能做到如此心如止水。
不,應該說是,心如死水。
“太子殿下,跟我去一個地方。”縈繞在耳畔、震撼耳膜的話語讓他不安。
他覺得,自己對朴若蘭千言萬語,甚至無法泛起他內心的漣漪;朴若蘭對自己說的一句話,卻讓自己內心洶湧澎湃。
他覺得,自己居然被這一句話說動心了,好奇心像雜草般瘋狂生長,甚至比庭院中蔥鬱的四季竹還要勢頭旺盛。
他覺得,朴若蘭胸有成竹,認為自己一定會去。
是去朝王寢宮負荊請罪?是去朝堂之上向文武百官解釋?是去軍隊中撫慰八千“逃兵”?是去問責駐守京城的李勇廷老將軍不出兵支援?
可朝王在與朴溪議事,上早朝時間也早已錯過。莫非就是後兩者?他在心中猜測,只覺如頭頂變幻莫測的風雲,不可妄斷。
“什麼地方?”他不禁問道。
好奇心這東西就像是沙漠中的水,充滿誘惑力,讓人抗拒不了。甚至能讓破口大罵得口乾舌燥的嘴再次開口,讓所有的疑惑隨同話語漫溯而出。
原先的怒髮衝冠從他的臉上漸漸淡去,一如漸漸鬆開那扣住朴若蘭的手。
他才發現,朴若蘭的喉嚨都被他扼出了一道紅印,宛如做錯事的孩童被父親用鞭子狠狠鞭撻了一般。
這個比喻,讓他自己都忍不住發笑。自己難道是朴若蘭的父親嗎?自己若是朴若蘭的父親,會把朴若蘭教導成一個庸醫嗎?庸醫也就罷了,還是個騙子。這個比喻,真是讓朴溪無辜躺槍。
當一個人,本該力挽狂瀾,竭盡全力地狡辯掩飾、強詞奪理,或者驚慌失措,滿臉恐懼,抑或認錯道歉,一臉誠懇的時候,卻表現得出其安靜,面無表情,安靜地注視對方。最後,那人還恬淡如水道一句:“跟我去一個地方。”
不管換做誰,平民百姓也罷,達官貴人也罷,聽到這句話都會疑惑、不安、好奇,為什麼一個人在這種被“嚴刑拷打”的情況下,還能那麼淡定?
朴若蘭就像是宰相府門前蹲守的石獅子,會開口的石獅子,一語把他震撼住了。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把他所有的話都當做耳旁風,一聲不吭,面不改色,到最後來一句跟我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朴若蘭,他眼睛裡的血絲紅紅的,這一眼也便顯得格外恐怖,似乎還帶有些恐嚇意味。
以前的朴若蘭見了,肯定會不寒而慄,現在的朴若蘭卻視若無睹。
他覺得朴若蘭和自己突然生疏了,或者說,面前的男子已經不是他記憶中深交的朴若蘭了,儘管他們深交也沒有幾天。
該哭時笑,該緊張時輕鬆,該害怕時無畏,這個世界上怎會有這樣子的人?關鍵是,那個人以前還是個該哭時哭,該緊張時緊張,該害怕時害怕的人。
記憶,勢如破竹地生長,直到比庭院中的四季竹還長,直入雲霄,捅破了原有的印象,化作淚雨打濕心頭,訴說今非昔比。
記憶中的朴若蘭,一直是怯懦、吃不起苦的文弱書生,沒料想有一顆這麼強大的心臟,堅如磐石,紋風不動。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讓一個好好的人變成這樣子?才讓一顆一直柔軟的心堅硬起來?
他想起與朴若蘭走過的路,他一路的抱怨。
他想起為朴若蘭擋下的箭,他的手還在疼。
他想起和朴若蘭聊過的天,他的天空和自己何其相似。
現在,算是漸行漸遠了嗎?還是說,從深交後,他們就已經形同陌路。
現在,算是分道揚鑣了嗎?還是說,從深交後,他們就已經背道而馳。
他等待好久,好似在為自己的言行懺悔,卻等不來朴若蘭一聲原諒——朴若蘭遲遲不回答自己。
自己說過的話是不是太過分了?
如果別人這麼貶低自己,自己會怎麼樣?
自己是不是太衝動了?
朴若蘭沉默了好久,好似疲憊的麻雀,停歇在竹子上不再聒噪。
好久的沉默過去,他終於輕啟嘴唇道:“太子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我憑什麼相信你?”熊續惺還是沒忍住放狠話,畢竟,面前的“庸醫”欺騙了自己,要不是峨佇山林的老人道破那“紫愈草”的玄機,可能自己現在還蒙在鼓裡。
朴若蘭徑自出了門,留他一個人佇立在原地,陽光打在上面,折射出同樣孤獨的影子。
朴若蘭出門前將一句話像風一樣拋擲腦後,他說:“愛來不來。”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撓了撓耳朵,影子複製這個動作卻像是在喝倒翻在地上的茶水。
他只好跟出去。
一輛高大寬敞的四人馬車已經在宰相府門外就緒,風中雙馬嘶鳴,蠢蠢欲動。
馬車上的車夫畢恭畢敬道:“公子,太子殿下,請上馬吧,可以出發了。”
朴若蘭對身邊管家厭道:“我讓你備馬車,有說備一輛馬車嗎?”
兩輛馬車停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前。
宮殿前,栽種了一排排紫花樹。紫花樹,據文字記載,花不落完,它不長葉,開花時,樹上沒有一片葉子。它的花期在夏天。夏天,花紫得純粹,可現在是綠得純粹——冬天了。
那三個龍飛鳳舞的字比紫花樹還要高——紛落殿。
“來時雨落美景兮,紛紛花落,去時無絡美人兮,紛紛失落”,何尋的詩正是紛落殿名字的由來。
這是紛幽煙的住所。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別提有多熟悉了。
可以說,放眼王宮,除了紛幽煙自己,除了朝王,沒有人比他熟悉這裡。
這裡的一磚一瓦,他都能清楚知道它們的位置,畢竟,來過若印象深刻,依賴回憶都能記住了——
他,喜歡紛幽煙,可她是貴妃,是朝王的女人,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地見面。
他只能來這裡,來這裡遠遠地看一眼紛幽煙,也就只能遠遠地看一眼。
因為,大多時候,絕大多數時候,他是進不去的,是絕對進不去的。
他只知道,每當紫花樹開的夏天,紛幽煙總會在殿外的紫花樹下乘涼。
他會在這裡,不說話,靜靜地,遠遠地看她,就覺得十分美好。
……
朴若蘭帶我來這裡做什麼?莫非要我看薨了的她最後一臉,當作最後的告別嗎他心裡哀思。
朴若蘭是想讓我來安葬紛幽煙嗎?可笑,真是可笑,這些事情我怎會有權利?她是父王的女人,生是父王的女人,死也是父王的鬼!他想入非非。
他一臉不解地望向朴若蘭。
朴若蘭一臉認真地看向他。
“進去吧。”朴若蘭還沒等熊續惺開口便說道。
宮女剛欲進去通報,便被朴若蘭一個挑眉止住了。
走進,他便被琴聲吸引去,隔着粉黃色的帳幔,隱約望見一纖瘦女子兩腿屈在地上,面前是一把古琴,她輕輕撩動,輕輕吟道:
後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類任道兮。
紛緼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好像……”他揭開帳幔一角一瞥,馬上放下,心裡七上八下,心裡不禁一驚一喜道,“紛幽煙!”
他揉了揉了眼睛,看了看站在身後的朴若蘭。
朴若蘭也在看着他。
優美婉轉的聲音還在繼續,在唱《橘頌》: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
一曲罷,紛幽煙把手從琴弦上移開,搭在腿上,低下在琴弦上的目光抬起,隔着帷帳的兩人就這樣映入眼帘。
她不言,目光里雖有兩人,焦點卻是在他身上。
那一刻,他們相隔帷帳,眼神交匯。
朦朦朧朧的彼此模樣,清清楚楚在彼此的心上。
他們的心似乎都像帷帳一樣,搖曳着一種情緒,無法形容的、隱晦生澀的情緒。
沉默許久。
他終於撩撥開帷帳,走近。
紛幽煙不起身,不行禮,不問候。
“幽煙……”他喚她名,眼角噙淚。
她不語,默默凝視面前的男子。因為她坐着,而他站着,她只能微微仰起頭,才能看着他。
那美麗的臉更讓他一覽無餘,真是傾國傾城,光那一雙眼睛,就可傾盡名門望族的萬貫家財。
明眸善睞,他卻讀不出其中意。
從始至終,她都是冷若冰霜。
她不止是看見他後到現在一直冷若冰霜。
她的此生幾乎就一直冷若冰霜。
她沒有對他笑過,從來沒有。她對朝王笑過,迫不得已。
“幽煙。“他說道,“我以為你死了。”
她不言不語,她默默看着他的眼睛,默默聽着他的自言自語。
“對不起……”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我一直很後悔,後悔城門下拔出了劍……”
“可是,我不明白……”
“你為什麼要當姦細……”
“朝國哪裡虧待你了……”
“你知道嗎?”
“這麼多天來,我沒有睡過一次覺……”
“我只要一躺下,滿腦子想起的就是你……”
“我自始至終無法想象你會私通敵國……”
“我努力說服自己,那日你袖口的赤蠻國令牌是我看錯了……”
“紛幽煙,我……”
兩個字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