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定居或漂泊在上海的詩人,當然不只寥寥幾十個。直到詩會正式開始,數量已經超過八十,而且都是些有頭有臉的。

周赫煊又非武林盟主,還沒達到一呼萬應的程度。

這次來了近百位詩人,只能說同行給面子,又或者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周赫煊到底要幹什麼。

就連林語堂這種對詩歌並不熱衷的作家,今天都跑來湊熱鬧。按照林語堂的原話來說:“中國文人,人人都是詩人,或為假充詩人,而文人文集的十分之五都包含詩。”

會場桌椅被布置成多重“回”字型,大家齊齊面向中央,桌上擺了些茶水乾果,有不拘小節的已經坐下開吃了。

“啪啪啪啪!”

周赫煊拍拍巴掌,吸引眾人的注意力後,說道:“今天鄙人非常高興,能有眾多詩才雲集華懋飯店。中午請到餐廳吃飯,我做東,反正不能讓大家餓肚子。”

“吃垮大資本家!”楊騷突然喊起來,嘴裡還磕着瓜子。

“哈哈哈哈!”

眾人哄堂大笑,就連家財萬貫的邵公子都被逗樂了。

楊騷卻怡然自得,臉不紅心不跳,繼續磕着瓜子兒,似乎要用嗑瓜子的方式,把周赫煊這個大資本家給嗑窮。

同居女友白薇看不下去了,輕輕拉着楊騷的袖子,低聲道:“又發瘋,對周先生尊重點!還有,別吃東西了,好像誰把你餓着了一樣。”

“你說了算。”楊騷把瓜子皮扔回去。

30年代中期的中國詩壇,大體上有三大派別,即:左翼詩派、新月派和現代派。

中國詩歌會就是歸屬於左翼詩派的一個組織,並無特定風格,但有創作主張——意識形態化和大眾化,也即寫無產階級詩歌和大眾詩歌。

楊騷正是中國詩歌會的發起人之一,而他的女友白薇,則屬於創造社作家。

白薇的父親是同盟會元老,雖為新派人物,但卻搞包辦婚姻。白薇為了逃婚,遂離家出走到學校讀書,父母又追到學校,聯合校方封校抓人,她在妹妹和同學的幫助下,從學校圍牆打洞逃脫,直接躲到了日本去留學。

在日本,白薇對楊騷一見鍾情,隨即展開瘋狂的倒追。楊騷躲到哪裡,白薇就追到哪裡,追追逃逃十多年,楊騷終究還是沒能逃出白薇的手掌心。

這兩人都算魯迅的弟子,是上海左翼文壇的中堅力量。

戴望舒跟楊騷比較熟,他們以前同屬象徵派詩人。象徵派在20年代非常流行,但進入30年代就式微了,戴望舒加入了現代派,而楊騷則加入了左翼詩派。

戴望舒沒有瞎起鬨,他看向坐旁邊的龐德,喊道:“周先生,讓龐德先生說幾句吧!”

周赫煊笑着介紹:“這位是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

龐德起身揮手,用中文說:“大家好,不用管我,我只是來旁聽的。”

老外說中文,永遠是難得的西洋景,就連那些左翼詩人都頗感興趣,紛紛高呼讓龐德講幾句詩歌創作。

龐德推辭不過,只能開口道:“我認為,中國古代的漢詩,是全世界最美的詩歌。詩歌要有意象美,而中國漢詩的意象美,是任何其他詩歌都無法比擬的。我曾經把一首漢詩翻譯成英文,叫《劉徹》,請大家欣賞:絲綢的窸窣已不復聞/塵土在宮院里飄飛/聽不到腳步聲,而樹葉/捲成堆,靜止不動/她,我心中的歡樂,長眠在下面/一張潮濕的葉子粘在門檻上。”

這首《劉徹》是用英語朗誦的,聽起來極有韻致,但在場的中國詩人卻有些懵逼,因為根本猜不出龐德翻譯的是那首古詩。

“中國古代有叫《劉徹》的詩嗎?”

“反正我沒聽過。”

“這洋鬼子胡說八道呢。”

“其實寫得還很不錯。”

“……”

周赫煊也有些納悶兒,說道:“龐德先生,你把原詩用中文再朗誦一遍吧。”

“咳咳!”

龐德清了清嗓子,用蹩腳的中文吟誦道:“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

“噗!”

楊騷一口茶水噴出來,目瞪口呆的望着龐德。

“咳咳咳!”

詩人浦風也被茶水嗆到了,連忙捂住嘴巴,臉頰肌肉亂抽直想笑。

“那個,我說一句。”位置比較靠後的地方有人舉手。

周赫煊點頭道:“請講。”

那人扶了扶眼鏡,說道:“美國詩歌一向不受我們重視,龐德先生的這首《劉徹》,屬於美國詩壇傑作,也是歐美意象派詩歌的代表作之一。特別是‘落葉’一句,被稱為意象疊加法的典範。”

“請問這位先生是?”周赫煊道。

那人回答說:“謝旦如。”

謝旦如,湖畔詩社成員,魯迅、瞿秋白、馮雪峰等人的摯友。雖然他沒有加入共黨,卻長期從事地下秘密工作,幫忙傳遞了很多秘密文件,地下黨遭追捕時也經常躲在他家。

周赫煊鼓掌道:“多謝先生指教!”

“不敢當。”謝旦如表現得極為謙虛。

謝旦如的發言非常正確,這首似是而非的《劉徹》,確實屬於美國詩史上的傑作,“落葉句”甚至成為美國詩史上的有名典故。當然,這首詩現在的地位還沒那麼高,要再過幾十年才會被美國詩人捧上神壇。

美國詩歌如今正處於現代主義時期,但說起來就是個悲劇。

其扛鼎人物,當屬艾略特和龐德無疑。可這二人雖出生於美國,卻長期居住在歐洲,艾略特更是乾脆加入了英國籍,以至於他們自動被視為歐洲詩人。

剩餘的什麼史蒂文斯、穆爾、肯明斯之流,雖然在美國名氣很大,但在中國真沒幾個人知道,還遠遠不如已經死了幾十年的惠特曼。

美國嘛,文化藝術的荒漠,就連音樂都被人看不起,何況是更有逼格的詩歌。一首並不驚艷的《劉徹》,都能成為美國詩史經典,可見他們那邊兒是有多可怕。

美國詩歌的真正崛起,那得等到二戰結束後了,畢竟自帶人類希望光環。

不過龐德吟誦的這首詩,倒是給今天的詩會開了個好頭。眾人順着這個話題,開始聊起了歐美詩歌,繼而轉到中國當代詩歌的創作,左翼詩人跟其他詩人吵得不可開交。

事實上,詩歌發展到30年代,不僅是中國,全世界的詩歌創作都在朝現代派靠攏,或多或少會借鑒融合一些現代派的手法。

中國的左翼詩派,其作品同樣具有很多現代派特徵,有的乾脆就是現代派作品。

但是,左翼詩派提倡大眾詩歌,提倡詩歌的通俗化。而許多自由詩人卻熱衷於表達自己,喜歡把詩寫得晦澀朦朧,雙方就詩歌的創作內容和意圖吵得很兇。

周赫煊看了一會兒好戲,笑嘻嘻拍手道:“大家安靜,能讓我來說兩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