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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要把明水袖轉述那位電將軍的話單獨記錄下來。

當時的情況十分惡劣,張獻忠的人忌憚電將軍臨死反噬之威,故意只包圍,不沖入,只等最後扛一具死屍回去邀功。

以電將軍的沉穩性格,如果不是重傷後的迴光返照,也不會將藏在內心深處的大秘密泄露出來。

他說的話總共有五句,大概意思是這樣:“電氏家族的祖訓必須認祖歸宗預兆……大宋之後中原國土之上再無純漢……要擁有天下必須先擁有天下之民……最難做的事要從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做起……四大家族一息尚存純漢之血不凝不滅。”

五句話並沒有實際意義,更像是一種祖訓、誓言。“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指的是人類繁衍後代,但它與電將軍的祖訓又有什麼關聯?電將軍費了那麼大力氣趕到莫高窟,究竟是窮途末路下的幻想,還是冥冥之中有高人指點?說一千道一萬,當日惡戰都已經掩埋於黃沙塵暴之中,歷史記住了崇禎皇帝、李自成、張獻忠,卻根本不會記住那名姓電的將軍。

“這五句話,我也是第一次聽。可見,我們使用的催眠手段還是太溫和了,並沒有將明小姐內心深處的秘密挖掘出來。”顧傾城嘆氣。

特務們擅長壓榨人類記憶的極限,所用手段,不堪描述。顧傾城、雷動天等人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則去做事,當然無法跟特務們相比。

“我猜,當日電將軍夢囈中透露秘密後,一定曾亡羊補牢,要明小姐發誓永不外傳,所以明小姐才謹守誓言,只要還有一息理智,就不會轉述這五句話。那麼,這五句話一定非常重要……莫高窟里所有的秘密都要循着這五句話去探索了。”我淡淡地說。

當我反覆咀嚼這五句話的時候,便發現了“血統、遺傳”方面的問題。

按照歷史分野,南宋最後一名皇帝跳崖山而亡後,蒙元入住中原,禍亂大漢血統,所以產生了“崖山之後無中華”的文人誤讀。

這一說法十分片面,完全是血性文人的激憤之語。

如同陶淵明《桃花源記》所載,戰亂之時,不知有多少黎民百姓避禍於深山老林、絕谷深壑之中,男耕女織,自給自足。他們的後代當然是純漢血統,沒有遭受外族蹂躪。

這種說法也得到過很多人文學家、地理學家的證實,亞歐大陸境內,至少有上百處中華民族獨有的“桃花源”,總人口超過三百萬。這些人是純正的兩漢時代隱居世外的大漢正統,通過查驗dna就能清晰判斷,毫無疑義。

那麼,電將軍在莫高窟尋找的是大漢民族後裔嗎?他自己的身世也跟那些人一樣?

不知什麼時候,顧傾城已經暫停了錄音,好留給我足夠的思考時間。

我抬起頭,顧傾城的雙眼在燈下散發著柔美的光輝。

“最不可解的,就是明小姐說,她進入了壁畫之中,並且與電將軍失散。我那位朋友對明小姐一見鍾情,而她心裡卻只有那位電將軍,把好好的一段天送佳緣變成了三角戀的死循環。據她說,電將軍也進入了壁畫,但他們兩人在進入壁畫的一瞬間就失散了,最終一瞥,只剩電將軍血跡斑斑、刀傷箭創的背影。每每說到此處,明小姐必撕心裂肺而泣……”顧傾城快速解釋,把後面的大概情節告訴我。

“追殺明小姐和電將軍的應該是多方人馬——起義軍方面,李自成、張獻忠的馬隊;明朝政府方面,邊塞戍衛軍;少數民族部落這邊的人,還有戈壁強盜等等等等,除了進入壁畫,還真的是插翅難逃呢!”我說。

我能想象到,電將軍心裡的那種徹底的絕望以及明水袖心裡那種末路狂奔、此路不通後的頹喪。

尋死很容易,電將軍身邊有刀,橫刀自戕,立即氣絕身亡,結束一切逃亡噩夢,輪迴投胎,重新開始。

不知為何,我由明水袖、電將軍的遭際想到了被困垓下、四面楚歌的霸王項羽跟虞姬。同樣是群狼包圍下的困獸,虞姬選擇了橫劍自戕,血落桃花,留下了“霸王別姬”的千古絕唱。她以為自己死了就卸掉了愛人的累贅,可以令得西楚霸王單槍匹馬殺出重圍,糾結人馬,東山再起。孰料,曾經“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失去了愛姬的加持,也變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最終自刎於烏江之畔。

“如果她愛電將軍,一定曾經離開過洞窟,不肯以弱質之身拖累電將軍。不知後來曾經發生了什麼,終於導致兩個人都無法脫身?”我喃喃自語。

顧傾城心思轉得極快,立刻脫口而出:“霸王別姬?你的意思是,當時過程並非簡單的殺戮離合,而是有着更複雜的變化?”

我點點頭,這個想法還不成熟,所以無法向顧傾城一一闡釋。

顧氏一族是古玩業的大行家,顧傾城自然懂得“人類歷史不是日曆大綱而是細節叢生的悲喜劇”這條真理。

由《史記》《資治通鑒》閱覽中國歷史,膚淺者停留於表面,以為所有歷史都是以日曆為經、地理為緯的年代大綱,機械羅列起來,即是“中國歷史”。實際,這種想法大謬。

真正願意了解歷史的人,在通讀以上兩本正統史料的基礎上,必定以朝代史、野史、望族史、地方志、民間筆記為輔助,橫向對比,還原每一年、每一地發生的大事。並且,還要以海外國家歷史作為參照,去蕪存菁,查漏補缺,最終才能管中窺豹,洞見歷史之一隅。

《霸王別姬》的真實情況不是舞台劇里一個小時所描述的事,明水袖、電將軍所遭受的困厄也不是幾句話就能一帶而過的。尤其是,自斷臂之日起,明水袖在十幾日內經歷過的,都是起伏顛簸于波峰谷底的大變化,每一秒鐘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

她曾貴為大明公主,瞬間成了江湖流民,曾經受千萬王公貴胄仰視,此刻卻命賤如菅。這種巨大的精神落差,差不多已經將她折磨成了驚弓之鳥。

這樣一個人,如果死了,勢必化為厲鬼,向朝廷逆賊李自成及其餘部討命;如果能僥倖活下來,必磨牙吮血,隱忍振作,報國破家亡之仇。

“也許,我錯看了她!”顧傾城連連點頭,向卧房內一指。

這是件很可怕的事,如果明水袖弱不禁風的外表之下藏着熊熊復仇之火,那麼莫高窟的事態隨時都會發生意外反轉。

我似乎捋到了關鍵線索,目前來看,那線索就在明水袖身上。

顧傾城深吸了一口氣:“龍先生,你分析問題的能力不在家兄之下,佩服,佩服。”

我微笑着搖頭:“過獎了。”

分析問題只是坐而論道,如果不能找到解決辦法,最終也僅僅是紙上談兵而已。

空談誤國,是文人的字面遊戲;實幹興邦,才是每一個江湖人應該謹守的行為準則。

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顯示的是孟喬的號碼。

顧傾城很聰慧,立刻走向陽台,避開我的**。

“龍飛,事情順利嗎?幾時回來?”孟喬關切的聲音傳來。

這邊發生的事太複雜,電話里一句兩句說不清,所以我只能簡單地回答:“還行,我現在在酒店,很安全,暫時不回去了。”

孟喬微微有些悵然:“好吧,好吧。你自己多保重,據線人消息說,莫高窟那邊多了很多夜拍者,從入夜到天亮,天上的無人航拍器、地下的長槍短炮就沒斷過。如果明天你還到那邊去畫畫,一定多加小心。”

我明白她的語氣為何怪怪的,或許已經在懷疑我和顧傾城之間會發生什麼。

“好,我一定會注意。”我沒有刻意解釋,只是淡然答應。

“龍飛,敦煌城山雨欲來,莫高窟又不太平,這時候滯留外面,只怕是違背了咱們退隱江湖的初衷。你說呢?”孟喬欲言又止,極小心地兜着圈子來勸我。

我被她的話觸動,心頭驀地湧起一絲苦澀。

退隱江湖的初衷很簡單,那就是我不願再在港島的江湖傾軋中浪費生命,聽從心的召喚,去解決長久以來困惑自己的事。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要當孤兒,如果家庭不是大病或者大變,我身邊豈能一個親人都沒有,得依靠孤兒院的收留才能長大?我這一生,必得尋找到自身來處,將自己的家族根基清清楚楚地找出來。

“我知道。”我長嘆一聲。

她的話讓我意識到自己跟顧傾城之間存在的巨大的地位差異,即使是在從前,有雷動天為後台,我仍然無法擁有與顧氏一族對等的社會地位、江湖地位。更何況,如今我只是閑居敦煌的平凡畫師,就更不可能與顧傾城之間發生什麼了。

“回來吧。”孟喬終於說出本意。

“大姐。”我冷靜地回應,“做完手邊的事,我就回去。”

要知道,明水袖與莫高窟反彈琵琶圖有着極為特殊的聯繫,而我的模糊記憶也是如此。我替顧傾城出頭,正是因為這一層原因。

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如果我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枉讀史書多年。

“好吧,如果需要支援,一個電話過來,水裡火里,我立刻拍馬趕到。”孟喬說。

這樣的話她說過一萬次,我相信她能做到一萬次。我們是異姓姐弟,但也是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夥伴。

孟喬掛了電話,我一時間失神,喉頭竟然有幾分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