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秋覺得眼前這一群人七嘴八舌大討論的情景才是她熟悉的酆都。她生出了一種親切感，但很快就被眾人的話題吸引。

“……老龍這排場可以啊！抱上大腿了啊！”

“也不一定是大腿吧。可能是花的錢夠多。老龍啊，你老實說，花了多少搞了頂八抬大轎？”

江龍昌和王怡秋聽得一頭霧水。

再聽周圍那些陌生人抱怨，才知道他們這一路過來只遇到個撒圖釘的騙子、被幾隻鬼魂用法術嚇唬，已經是特別幸運了。

而海灘上那麼多人，除了少數趕上前兩撥探險熱潮，一路開荒過來，並留守在海灘上從沒回去過新世紀城的人，其他人都在古代城區吃了大虧。

“媽的！絕對有吃裡扒外的叛徒！我就不信那些老古董會那麼多騙招！絕對是有人教他們的！”

“也別這麼武斷。古代就有仙人跳了。現在人玩的，除了網絡啊什麼的，其他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

“是啊是啊。就那些鬼嚇人的手段，我不信他們是第一次做。媽的！我看了那麼多鬼片，有些手段都是第一次見！”

“咳咳！”乾咳聲打斷了這邊的群情激昂。

眾人好奇地望過去，就看到一個現代人打扮的年輕人以及他身後站著的好幾位古裝人士。

“哎，是你！”江龍昌叫道，又給王怡秋介紹，“這就是我路上跟你提到那位老鬼，很洋氣的，搬到新世紀城住的。”

那年輕鬼魂穿著印著卡通圖案的t恤和破洞牛仔褲，腳蹬一雙誇張的熒光色運動鞋，一頭清爽的短髮，笑容親切，看著就是很普通的人。

王怡秋並不是多時髦的人，但高強度上網，倒是認識對方這一身天價服飾，甚至記得那段店鋪開門人群蜂擁搶購的短視頻。就在她死前，還刷到了這雙鞋販子炒起來的運動鞋價格暴跌的信息，轉發評論裡一群人如喪考妣，另一群人快樂地看笑話。

江龍昌說對方熱衷於追求新事物，王怡秋沒想到對方能這麼“新”。

對方身後的人就很“質樸”了。十幾個人，男女老少皆有，穿的衣服也跨了時代。

王怡秋不混國服圈，但也在好奇之下看過科普圖，依稀認出了其中典型的幾樣服飾。

相較於年輕人友善又無奈的表情，他身後的古人們則更加義憤填膺。

“也不是所有古人都坑蒙拐騙。我在上世紀和新世紀的城裡也遇到過一些騙子、小偷。每個時代都不可避免有這種人。酆都城只禁止重刑犯，但不是禁止壞人。”年輕人解釋道，又看向江龍昌，接著，視線移動到了王怡秋身上，“像是你們遇到的那位大人，生前公正廉明，是一方父母官，曾被百姓贈與萬民傘、立了長生碑。這次也幫了你們……”

人群中有人叫道：“你騙鬼呢！清正廉潔能用那麼豪華的八抬大轎！那上面還有金線呢！‘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吧！”

這反駁的聲音首先就被自己人給嗆了回去，“人家也沒講‘清正廉明’。古代又沒反腐倡廉。治下能不死太多的人，就算公正廉明瞭吧。”

“你幫誰的啊？”那人怒目圓瞪，還有些傷心。

“我幫正義和公理。”

“艹！你們講相聲呢！哈哈哈哈哈！”

笑聲很容易就傳染開，頓時，大家都跑偏了話題。

王怡秋有些茫然。

她想到了江龍昌的熱情開朗。這會兒看過去，江龍昌也跟著笑，但看起來這位老爺子沒有完全get到年輕人的笑點。

倒是對面那個假年輕人“噗嗤”一聲沒忍住，真心實意地被逗笑了。

“咳咳。各位啊，我只是想說每個時代的鬼都有好有壞，每個鬼也都性格不同。古城區的很多老鬼因為活的時間長，就很會自娛自樂。剛才那轎子，可是花轎。”年輕人搖搖頭，“那位大人也是五百多年前突然喜歡上這種華麗的排場。他生前可還沒有八抬大轎呢。”

“那位大人是誰啊？”

“這麼厲害？”

話題又轉向了其他方向。

年輕人還想說什麼，卻忽的住嘴，看向了海面。

遠處，雲霧繚繞的仙山一點點現形，似有酆都不應該存在的陽光照亮了山峰，又像是有無形的風吹散了雲霧。

這種變化只存在了一瞬。

仙山又被霧氣籠罩。

但海上，有奇怪的浪濤聲由遠及近。

年輕人身後的古人們也都紛紛望向那個方向，露出凝重之色。

下一秒，有人跪了下去。

如同倒伏的麥穗，那些人陸續跪下，雙手合十，虔誠地望向海面。

新世紀城來的人都蒙了。

“你們幹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王怡秋只感到掌心的魚鱗突然變得冰冷，好似觸摸到了冰冷的海水。

錦鯉的魚片怎麼會有海水的觸感？

王怡秋下意識地看了看那片魚鱗。

白色的魚鱗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種七彩的顏色，如同閃爍的霓虹，並漸漸穩定成了一種橙黃色。

“哇！看那裡！”有人叫了起來。

王怡秋循聲望去。

海面上冒出了一段魚鰭，在碧藍的海中畫出了一道橙色的波浪線。

魚身也逐漸冒了出來，同樣橙色的鱗片閃著光。

緊接著是魚頭。

“這看著……像是……鯉魚？”有人認出了這魚的種類。

“像是公園裡養的錦鯉……”有人補充。

那古城區來的年輕人負手站著，微微側頭看向王怡秋。

王怡秋握緊了那片魚鱗。

“海里怎麼會有錦鯉？”

“你蠢不蠢啊！都在酆都了，你還問海里怎麼會有鯉魚？”

“這是妖怪吧！不是說那山上都是妖怪嗎？”

“對啊，中心城區就是妖怪的老巢！現在中心城區都變成海和山了……”

周圍的議論聲被上岸的鯉魚打破了。

那條魚沒有化作人形，只是如衝灘的虎鯨一般破浪而出，停在了沙灘上。

人們這時候才瞠目結舌地仰頭望著那顆巨大的鯉魚腦袋。

魚嘴巴張合，看著還有些傻乎乎的。望著它的人也都傻乎乎的。

片刻後，那條巨大的錦鯉划動魚鰭，已在緩緩後退。

王怡秋意識到了什麼，看向江龍昌，“龍叔，麻煩你傳信到人間，跟他們說我……我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龍昌有些發矇。

王怡秋跑了上去。

“哎！”江龍昌只來得及伸出手。

王怡秋卻是拼了命，想要追上那就要滑入大海的錦鯉。

她慢了一步，錦鯉如一塊冰，融入海水中。

但下一秒，她感覺到背後有一股柔和的推力傳來。

王怡秋轉頭，便見那個一身潮服的年輕人衝她笑著擺手。他旁邊的古人們都已經對著錦鯉磕頭，都不敢朝這裡看一眼。

王怡秋的身體騰空而起，就要落入大海，卻見海面上浮起魚背。

她落在了魚背上，沒感受到任何疼痛。

錦鯉乘風破浪，不待王怡秋反應，就遊向了那座雲霧中的山。

王怡秋下意識地想要抓住什麼，卻又發現完全沒必要。

錦鯉遊得很穩當，就像是那八抬大轎。

這大概又是某種法術。

身後，人群的喧鬧變得遙遠。

錦鯉穿過了霧海。

視野頓時開闊，又變得壓抑。

因為翠綠的山如屏障，擋在了王怡秋面前。

她努力仰著脖子，卻是望不到山巔。

她聽到了山中傳出的獸吼鳥鳴，還有鐘聲、鼓聲、樂聲……

錦鯉遊向了山的一處缺口。

有河流進入山體。

更準確來說，是有水從山上流下，匯入大海，又或是這大海本就是由山中的水匯聚而成的。

錦鯉逆流而上，如傳說中的鯉魚一般，迎著水流，一路爬上了山巔。

王怡秋只覺得周邊景物飛速倒退，令她眼花繚亂。

轉眼，就看到了如酆都城門一般巨大的石鑄門扉。

這只是短暫的錯覺。

她定睛看去，發現那是山巔兩處相對而立的懸崖，只是崖壁如斧頭劈砍出來的一般垂直光滑，而兩處懸崖的連接處，水聲隆隆，形成瀑布，還有彩虹架在懸崖之上。

“鯉魚躍龍門……難道……”王怡秋感到不可思議。

剎那間，她坐下的巨大鯉魚已經衝上了瀑布，飛上懸崖，穿過了那彩虹橋……

有火光閃過王怡秋的眼睛，讓她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坐下的錦鯉好似在火焰中蛻變成了一條五爪金龍。

王怡秋重新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坐在胖乎乎的錦鯉上。

是的，胖乎乎的……

原本那條錦鯉只是等比例放大，大如鯨魚，但形體還是正常的錦鯉模樣。

如今，這條錦鯉整體縮小了，只剩下成年人大小，但身體輪廓像是網絡熱搜裡胖成豬的錦鯉。

王怡秋左右張望，發現自己騎在那胖錦鯉背上，置身於一片大池塘中。

胖錦鯉不止這一條。

五顏六色的胖錦鯉游來游去，互相蹭著，尾巴甩動，把王怡秋的衣服都濺溼了

水花拍在了王怡秋臉上。

她反射性地扭頭，身體一歪，就從胖錦鯉上摔了下去。

撲通！

王怡秋在短時間內都沒能沉到底。

這池塘不光大，還很深。

王怡秋嚇得四肢亂動，卻是不忘抓緊了那片魚鱗。

下一秒，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被人拉了起來，並繼續往上提，直到整個人被提溜出池塘。

王怡秋眨了眨眼睛，沒看清那人的模樣，先被對方放在了地上。

雙腳落到實處，她卻沒有安心。

因為她手中的魚鱗消失了。

王怡秋慌張地抬頭，看到了一個穿著廣袖寬袍的男人。

男人用一根木簪束髮，簡樸得很像白無常，衣袍卻是有些鮮豔的橙色。他模樣平平，卻氣質出塵，不似凡人。

王怡秋看到了他指間捏著的那片魚鱗。

魚鱗從橙黃色退回到了白色。

男人輕輕一彈手指，魚鱗便化作了白色的小錦鯉，繞著他的指間盤桓一圈，又向遠方游去，並消失在空氣中。

王怡秋脫口而出：“它去哪兒了？”

“回到你父母身邊了。”男人開口，聲線普通，毫無特色，和他的臉一樣，好像下一秒就會被遺忘。

男人轉身，繞著那巨大的池塘，走向前方的小屋，“跟我來吧。”

“你……你是鯉魚妖，還是龍？”王怡秋遲疑地跟上對方的腳步，又看看那大池塘裡熱鬧的胖錦鯉們。

對方應該是登了龍門的鯉魚吧？成功登了龍門應該變成龍了吧？

龍……

那在傳說裡的等級可是相當高，還是民族的圖騰。

可話又說回來了，哪吒還把龍王三太子抽筋扒皮了呢。

歷史上，也少不了炮轟龍王廟、把龍王沉水的事情……

王怡秋心情複雜。

作為新時代的年輕人，她覺得神話傳說很有趣，但真遇上了，又不至於頂禮膜拜。

剛才沙灘上那麼多鬼，也就古城區出來的鬼立馬對著大錦鯉跪下了。

而且……是黑無常送自己過來的吧？這是黑無常的意思吧？對方和黑無常又是什麼關係呢……

不知道誰更厲害……

“這世間已經沒有真龍了。鳳凰倒是還有一隻。”男人輕描淡寫地說道。

王怡秋一愣，這回答……對方好像是在“yes”和“no”之間，選擇了個“和”。

“我爸媽沒有危險吧？”王怡秋的好奇心也沒那麼重，她很快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之前錦鯉有異常，我感覺到了什麼，我一個朋友也感覺到了。他後來發現有個小姑娘被人害死了。是不是有什麼壞人……”

男人腳步一頓，回頭看看王怡秋。

王怡秋一顆心提了起來。

男人身前，那小木屋的門打開了。

木屋外觀樸素，裡頭倒是花裡胡哨的。

最主要的是，那個主機箱的燈，非常花裡胡哨，映照得整個房子都五顏六色的。

王怡秋錯愕地看著面前的電競房。

男人收回視線，走了進去。

“我剛好在工作。”男人說著，在那把非常貴的人體工學椅上坐下。

王怡秋一眼認出了這椅子的價格。就跟之前年輕人身上的潮牌一樣，這也是在王怡秋高強度上網過程中長的見識。

男人按下了鼠標。

王怡秋這才看向桌上的多個電腦屏幕。

其中一個界面是她熟悉的微博。

那賬號上剛發佈了一張經典的二次元表情包和經典臺詞：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王怡秋的表情有些繃不住。

“這是……你的工作？”

她覺得自己這第二次酆都之旅實在是太荒謬了，就像是現在越來越“包容”的互聯網社交平臺，總是上一秒還好像是一群正常人在正常地生活，甚至是“用力地活著”，下一秒就是紙醉金迷，群魔亂舞，如墜夢境。

十分抽象。

“算是吧。我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找一條退路。”男人轉動座椅，“不然，早該和那些真龍一樣，要麼和天庭地府一起消失，要麼在那之前就變成某個神仙的盤中餐，又或者，變成你們人類隨意扭曲編造的妖怪……”

男人微笑著，“也不是沒有好處。就比如我的運氣。因為你們的關係，我的運氣一向都很好。”